露底了(上)

連計這杯，今晚我們已經一共飲了兩瓶威士忌、三瓶紅酒、六杯龍舌蘭。對上一次跟熊仔喝成這樣子已經是五年前。天南地北，由工作、舊朋友、到我的妻兒子女都談過了一片，但熊仔整晚都心不在焉，每隔大半個小時便嚷著要去另一間酒吧，始終不願回家。我知道，他這晚是另有目的。

「好幾年没聯絡，一找上我就是要我劈酒。我都人到中年了，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嗎？我可不能再陪你走多三間酒吧。」

滿臉酒氣的熊仔眼睛突然回過神，他悄悄地掃射一下四周後說：「正題就是女人。恐怖的女人。還記得Shirley嗎？《快新聞》Shirley。」熊仔壓低聲線說。

「當年那個新聞之花？那種花瓶，哪裡恐怖了。」

熊仔繼續壓低聲線說：「那年我辭了『狗仔隊』後，去當私家偵探。我以為工作性質都差不多。但原來做老闆，跟打工完全是兩回事，起初就是没有生意。在情況最惡劣的日子，甚至試過一天吃一磅白麵包填肚子。

那時，各式各樣的散工我都不放過，臨時演員、傳譯員、廚師，甚至派傳單、送外賣等。後來有次，我竟碰到Shirley。

她一身名牌，像名媛一般，感覺也世故了很多。原來她跟我一樣，當了老闆，開了公關公司，生意還挺不錯。後來更不時轉介一些差事給我。」

熊仔越說越神經兮兮：「後來，我發現了『她們』所做的事。」

他淘出了手機，給我看裡面一條影片。

鏡頭影著一幢破爛的舊貨倉，畫面的正中央站著一對五十來歲的男女，男的身型瘦削，滿頭灰髪，身穿一套黑色禮服。我認得那是「東方國際發展公司」的主席龔承志，而他旁邊那位矮矮的女人，自然是她夫人、東方國際的行政總裁洪家嘉。

龔氏夫婦向來受各大傳媒注意，因為東方國際是間專門做收購、轉售舊樓生意的公司，涉黑的傳聞多多，更不時被告上法庭。而龔氏夫婦總能把責任撇得一乾二淨。每次進出法庭，都成了他們的表演機會。除了一大堆醜聞纏身外，他們無時無刻都身穿禮服的習慣，也總是能吸住鏡頭，而在此片段裡也不例外。只不過，此刻他們手中更多了一把泥鏟，並正不斷地挖泥。

「這是上星期東方國際的三十週年紀念儀式，原本計劃是挖出三十年前的『時間囊』。」

「甚麼『時間囊』？我們都没有收到採訪邀請呀！連新聞稿都没有！」突然發現自己的雜誌社錯過了採訪，我一時職業病發，咆哮了出來。

「咮！！老徐你小聲一點！」熊仔立刻望望四周，看看有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那天一間媒體都没有，就連嘉賓也没有！只有三兩名工作人員，都在佈置場地後就走了。我是那天唯一的攝影師。」

「三十周年都不邀請傳媒採訪？這完全不是東方國際的風格吧。還有那個『時間囊』是甚麼？」見熊仔這麼緊張，我也把聲線壓下。

「果然是老徐，立即就察覺到不妥。這是當日拍的影片，我的安危都要靠它了。」

片段裡龔氏夫婦不斷地挖，腳前的坑已接近一米深。以一個慶祝活動來說，要嘉賓在地上挖洞雖頗為常見，但都是象徵式挖一挖。要嘉賓挖得像個修路工人一樣，就真的超乎常理。然而龔氏夫婦仍義無反顧，洪家嘉更是保持著笑容，應該都預先已得悉了這安排吧。

這場活動異常安靜，片段裡就只有一下又一下的鏟泥聲，没有主持人帶動氣氛，也没有其他嘉客閒談。如非熊仔說明，我還以為是兩個戰俘在挖自己的墓坑。

洪家嘉率先挖到甚麼似的，她把鏟子丟到一旁，蹲進坑裡。當她從坑裡起來的時候，手中已多了一個箱子，我想那就是熊仔說的「時間囊」。她離開泥坑，走到鏡頭前把箱子放下。那個「時間囊」是個深藍色、長方型的鐵箱，正面有把小小的鎖，上方就有個手抽，跟水電工的工具箱一模一樣。這時，有隻纖幼的手臂從鏡頭後伸出來，遞給洪家嘉一條鑰匙，示意她那是用來打開箱子的。

洪家嘉要接過鑰匙之際，仍在坑裡的龔承志突然驚叫起來。熊仔隨即像個戰地記者般，一邊捧著攝影機，一邊跑過去。在畫面亂恍一輪後，終於見到龔承志。他癱軟地坐在坑裡，面無血色，雙眼只是呆望著坑裡一塊泥堆。

那泥堆混雜了大堆毛線，細看之下，似有三兩個深黑色的小圓點被覆蓋在裡邊。我定睛在其中一顆特別圓的黑點，要看清楚它是甚麼。突然，我全身寒毛發麻，我意識到那是甚麼了，那是人的眼睛，那泥堆下的，是一張人臉。

「Jen…是Jenny…她怎會在這裡…怎麼會在這裡。」龔承志一邊震抖，一邊重覆說著。

「龔生，你還好吧？要幫你報警嗎？」事出突然，熊仔都顧不了攝影師的工作問龔承志，但他像這刻才知道有人拍攝似的，突然發狂地向熊仔大叫「不要拍！馬上關掉攝影機！」同時再拿起泥鏟，把泥土重新蓋到那屍體之上。

「不要拍！我叫你不要拍！」龔承志失了理性的吼叫著。

「繼續拍吧。」一把嬌柔的女聲從旁傳入畫面吩咐熊仔。

「真的嗎？這應該不見得光吧。不擔心片段外洩嗎?」說罷熊仔已把鏡頭放向地面，畫面頓時只見到一片沙土。

「洪女士說過一定要把整場『活動』拍下來。完事後你馬上把記憶卡交給我便無問題了。」那女聲說。

這時鏡頭被緩緩提起，再對著龔承志。在調整鏡頭的一剎那，畫面裡出現了一個膚色白澈、眼大大的長髮美女。我認得，她就是當年的Shirley。

仍在坑裡的龔承志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是了…是你向那婆娘告密的!都是因為你這個婊子，Jenny才會死的...

她死了你仍不放過她，不讓她入土為安嗎?? 你就這麼狠她嗎?」

「你才是害Jenny自殺的人。是你對她死纏爛打，不讓她走，才會造成這悲劇的。」Shirley冷冷的說。

但龔承志完全不理她說的話，一邊瘋狂咒罵，一邊急急重新埋葬Jenny，直到有人向他喝罵：「是我挖她到這裡來的。你這個窩囊廢! 」

而這把聲音又高又尖，更又聲如洪鐘，就算這刻是在吵鬧的酒吧裡播出來，都叫我難以忍受。這聲音的主人，就是龔夫人洪家嘉。

「你怕我發現你有別的女人，就索性把人家逼死，更不要得的是你當人家垃圾般草草埋掉！以為我不會知道嗎? 」

龔承志没有說一句反駁，只因為他的視線都落在洪家嘉的右手，而她手上握著一支手槍。

「這麼多年，枉我為了你，合法的、犯法的事都做過了，現在證實都是白費心機了。我也實在是死心了。

你很清楚我是個怎樣的人吧。當我對一個不再有期望，是很決絶的。」

洪家嘉緩緩舉起手槍指著他的丈夫，姿態擺得跟電影裡的女特工一模一樣，氣勢𠗕人。跟她相距兩米多的龔承志似乎已放棄求生，只是默默的站著，靜候自己被射殺的一刻。

「嘭！」

現實中的槍聲不如電影般手響亮，反而跟大力拍手的聲響差不多。另一樣跟電影不同的是，被槍決的龔承志並没有被一槍爆頭，甚至連受傷倒地都没有。倒是洪家嘉自己，握槍的右手被開槍的後座力甩了開來，順勢令她失了平衡，跌了個開交。

惡名遠播的洪家嘉原來不懂開槍！

洪家嘉的一副狼狽相，叫在場的人大感意外，一時都反應不過來。唯獨意外地生還的龔承志例外。

顯然，龔承志知道這是自己逃出生天的唯一機會，只有比洪家嘉站起來前，快一步上到地面，他才可以扭轉形勢。於是他馬上丟低泥鏟撲向坑邊，又抓又跳的，從那個「墓坑」往地面爬。

龔承志雖然已五十多歲，要跳出這個深一米多的泥坑卻完全没有難度。他三爬兩撥後，已經順利爬上來，站穩陣腳。

他咀角稍微上揚，微笑了一下，是以為自己穩操勝券吧。只是，當龔承志回頭一看，發覺原來洪家嘉正拾起手槍，他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雖然在我看來，龔承志仍有機會反制，但他的鬥志已經瞬間盡失，決定朝反方向逃跑。

而就在他跑過熊仔身邊時，畫面亦見到洪家嘉已用雙手把槍握穩，指向龔承志，亦即是熊仔的方向！

「瘋的！」這一變故嚇得熊仔聲驚起來。他亦隨即拔足狂奔，畫面因而不停的恍動，直到片段完結。

龔承志還生存嗎？洪家嘉及Shirley是甚麼關係？熊仔你又為甚麼有危險了？我腦海中有太多問題，一時不知從何問起。

「之後怎麼了？」我問眼前的熊仔。

「還記得『狗仔隊』一旦被遇上麻煩，會如何反應嗎？是的，之後我直接跑上車，馬上開車逃走了。但也惹麻煩了。」熊仔一臉懊惱的說。「我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才記起Shirley要我即場把記憶卡交給她。」

「哎呀...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