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民宿的沙發上用投影機看完末代皇帝,巨幅白牆作為投影螢幕很適合這片的盛大排場 ,美則美矣,但誰需要這種美?是歷史人物需要被美化還是為了取悅觀眾和創作者自己本 身?觀影過程,我強烈感受到這是西方人眼中的中國想像,不論是對宮廷內部還是文化傳 統的描繪,尤其是慈禧去世那幕,幾近獵奇之能事,其中更由英國來中國擔任皇上的家庭 教師莊士敦的觀點來突顯西方的進步與平等,用來對照中國王朝和軍政權的腐敗,彷彿經 由西洋的變形萬花鏡來看中國。
看電影的時候我一直被困惑干擾:如果溥儀那麼愛婉容(為了她錯過逃亡的飛機),怎麼可能在往後漫長的一生不去尋 找她?但婉容這個角色在電影後半段如同蒸發消失?溥儀角色的情感斷裂讓我在後半部很難投入。另外,電影把婉容塑造成一個溫柔又有度量的女人,在她忽然開始吃花斷裂( 其實她早有精神困擾,但前面各種美好的婉容完全看不出來徵兆),另外,看電影時也覺得 他們感情破裂的很突然,只是因爲滿洲國和吃大煙?破裂到無可挽回?
看完電影懷著強烈的不安和違和感查詢了歷史資料。 果然我覺得古怪且不合情理的部分都與史實有所出入,而導演似乎為了避開這些人物的弱點而使人物情感變得斷裂。以下僅羅列兩點提供思考:
1、溥儀與婉容
電影:電影中塑造出溥儀對皇后婉容的深情,後來因婉容染上鴉片而疏遠她,但即便她最後出軌、變成瘋婦他仍然依依不捨。
事實:剛成婚時的溥儀確實與婉容百般恩愛,民國後皇室被逐出宮生活,妃子文繡無法忍受溥儀冷落,公然訴請離婚並離開溥儀,溥儀將此事怪罪於婉容的任性(你怎麼不怪自己一直冷落人家),並從此遷怒、冷淡婉容,而婉容一直患有家族遺傳的思覺失調症(當時沒有這種學名,大家都覺得她「瘋」),從宮內就在溥儀的認可下使用鴉片治療(所以不是像電影中溥儀出宮後才發現婉容染上鴉片惡習)。
婉容一直鬱鬱寡歡,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溥儀無法行房(醫療記載為陽痿),加上文繡離開後溥儀遷怒於婉容,婉容的病況更為加重,而婉容也不認同溥儀依靠日本成立偽滿洲國,成為魁儡,兩人漸行漸遠,婉容為尋求撫慰陸續與溥儀的兩位侍衛有染,並堅持生下小孩(婉容非常想要孩子),但婉容生下的女嬰,在一出世便被溥儀丟進鍋爐中活活燒死,此事記載於溥儀的自傳《我的前半生》中,他表示絲毫不後悔,是出版商未免引起讀者不適才將此段刪除,在2004年才解密。
電影中呈現的是日本人在溥儀不知情的情況下殺死婉容的小孩並強硬將婉容送走,溥儀還苦苦地追在送走婉容的車後。
對比事實十分諷刺,殺死婉容唯一心靈寄託的小孩,就是溥儀本人,把婉容打入冷宮和上鐵鏈的人也是溥儀,且溥儀當時已經娶了新歡妻子,根本不存在什麼婉容被送走,苦苦追在車後的溥儀。
即便幾十年後撰寫自傳時他都毫無悔意認為是婉容活該,甚至婉容死於被俄羅斯佔領的中國,屍體被草蓆裹著草草丟棄在山上,溥儀被告知時也毫無所感,他在自傳中表示自己已經對婉容無絲毫感情。
更可悲的是,婉容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小孩一出生便遭遇毒手,溥儀一直騙她把小孩送給婉容的哥哥撫養,婉容一直活在對孩子的朝思暮想中,並且因為無法見到孩子而不斷地精神崩潰。更恐怖的是,婉容的哥哥也配合溥儀一起騙她,並且每個月向婉容索取孩子的生活費。
2、婉容與文繡
電影:電影中婉容認為妃子文繡是自己唯一的好友,並且在文繡決定離開溥儀時婉容勸解文繡,並怪罪自己沒有注意到文繡的心情說「都是我害的」。
事實:文繡曾公開寫文訴苦,以達成離婚的目的,她說自己受到婉容的排擠欺凌,並且溥儀都站在婉容那一邊,婉容其實非常好妒,即便溥儀一直比較疼愛婉容,她還是視文繡為眼中釘。其實身為女人非常能理解婉容的感受,我並不覺得她的好妒需要被批判,反而認為這才是人之常情,到底為什麼電影要把婉容塑造成如此道德又善良,還把情敵文繡視為摯友,是誰不能接受真實的婉容?
電影當然不一定要按照史實來拍,畢竟歷史牽涉到敘述的視角,視角不同,敘述出來的「真實」肯定不同,全然真實的歷史詮釋本來就不存在。婉容看到且經歷的歷史肯定和溥儀也完全不同,可惜只有溥儀留下自傳,因此擁有話語權的是溥儀。
問題是,觀影時強烈感受到電影創作者抵抗真實並且不想接受真實的部分,這讓真正的人物變得被忽略、被否定,塑造出何止美化,根本相反的人物情感。即便這其中的真實愛恨,根本沒什麼好難以接受的部分。
就算電影拍攝時(1986年)能見的原版溥儀自傳沒有活活燒死女嬰那段記載,但這本自傳也著實流露出溥儀對婉容的苛刻與無情,在電影中卻完全朝反向的美化操作,或許是當時的導演也否定並且無法接受這樣薄情的溥儀吧?比較起來我還比較欣賞溥儀在自傳中流露的坦然和快意恩仇,毫無避諱展現自己性格的陰暗缺陷,需要末代皇帝扮演美好的、受害者的角色(彷彿錯的都是政局和體制),滿足了電影創作團隊和觀眾的需求,溥儀本人可並不以自己的自私殘暴為恥呢,畢竟他也是人啊,活生生會嫉妒和懷恨的真實人類。但諷刺的是,這個以溥儀傳記為敘述型態的電影,溥儀真正的聲音和情緒都被消失了,究竟是誰懼怕真正的溥儀?溥儀身為一個曾經存活在這世界上的人,他的底色電影中已全然失卻。
看完被美化的末代皇帝和皇后,並沒有被美德感召,只感受到創作者面對人性瑕疵所暗藏的歧視和怯懦。
說一點優點好了,本片的大場面調度、人物走位和攝影運動都很可觀,幾千幾百的群演和精緻古裝、道具可不是好弄的,敘事也是很能吸引大眾口味的高潮迭起,演員落淚時坂本龍一的精美配樂也是完全精準到的對位出現,看完卻有種空虛,覺得少了什麼,大概是少了點人味。像吃完過分加工的精緻食品,卻失卻原味的失落感。
此片我唯一激賞的安排卻是ㄧ個小地方,回到故宮的溥儀從皇位底下取出少時藏在那的蟈蟈筒給小紅衛兵,小紅衛兵看著一隻活生生的大蚱蜢爬出來,一回頭,溥儀已經消失了,巧妙的傳達出時光長河中物是人非的慨嘆。
值得一提的是,本片拿下奧斯卡九項大獎,恩,我果然從不適應這種彷彿打造悲劇人物的大美國風味的電影敘事。
除婉容以外,還有很多人遭受溥儀殘酷的對待,在這裡作為本篇的附錄文章給大家參考,附錄文章決非要檢討溥儀這號人物,而是讓大家知道,導演是有非常多素材可以揀擇來如何塑造這個人物,只是他選擇突顯的是溥儀在大時代流轉下無奈、受害的一面,的確能讓多數觀眾感受他的哀戚,但我身為其一觀眾,在觀影時一直有諸多困惑糾纏,覺得人物單薄且情感斷裂頭尾不能連貫 — 原因是某些本可豐富的面向在電影敘事時被捨去、改造了。
節錄溥儀《我的前半生》:
(偽滿州時期)在我的大門內,我的殘忍暴虐行為,後來發展到經常打人,甚至於使用刑具。打人的花樣很多,都是叫別人替我執行。受到這種委派的人往往不是一個兩個,而是全體在場的人。他們在動手的時候,必須打得很重,否則便可能引起我的疑心,認為他們朋比為姦,因此臨時轉移目標,改打不肯使勁打人的人。我的打罵對象除了我的妻子、弟弟和妹夫之外,幾乎包括家裡的一切人。
在我這種統治下,境遇最慘的是一批童僕。這是從長春的一個所謂慈善團體要來的孤兒,大約有十幾個,他們大都是父母被日本人殺害之後遺下來的。.......當他們聽說被送到我這裡來的時候,有的還抱過很大希望,認為生活一定比在慈善會裡好些,事實上不但沒有什麼改善,反而更糟。他們在這裡,吃的是最壞的高粱米,穿的是破爛不堪的衣服,每天要幹十五六小時的活,晚上還要坐更守夜。冬天,因為又冷又餓,又累又困,有的在打掃工作中,不知不覺地伏在暖氣上睡去,以致烤得皮焦肉爛。他們挨打更是經常的。幹活睡覺要挨打,掃地不干淨要挨打,說話大聲要挨打。心裡不高興的隨侍,還常拿他們出氣。為了處罰他們,負責管理他們的隨侍,特地設了禁閉室。這些孤兒在種種折磨下,長到十七八歲,還矮小得像十來歲的孩子。
有一個叫孫博元的僮僕,就是被生生折磨死的。這孩子在偽宮裡實在受不了,他幻想著外面世界也許好些,屢次想找機會逃走。第一次逃走被發覺抓回來,挨了一頓毒打。第二次又逃走,他以為通暖氣管的地道通到外面,便鑽了進去,可是在裡面轉來轉去,轉了兩天兩夜也沒找到出口。他又渴又餓,不得不出來找水喝,因此被人發現又抓住了。我聽到了隨侍的報告,便命令:“讓他先吃點東西,然後再管教他!”可是這時他早被隨侍們管教得奄奄一息了。我聽說他快死了,嚇得要命,怕他死了變成冤鬼前來索命,便命令把醫生叫來搶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這孩子終於在我的“家規”下,喪失了幼小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