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侯孝賢導演評《大象席地而坐》
作家朱天文[1]曾提到「素讀」二字,指不論讀書或看電影的一種方式:即不藉任何方法和理論,樸素而真誠地與作品相見,[2]《大象席地而坐》的影像「很素」,也極適合「素讀」,令人感受一種純粹的衝擊,就像還不懂轉彎和控制力道的小馬直接將觀眾碾壓過去,那種馳騁不計得失,沒有任何炫技,卻有那麽多執抝甚至是任性的必需,片長看似過長實則極簡,風格不是爲了樹立而是它本質如此,大象很小,人生很大,也許失去束縛才是真正令人恐懼:一起擺脫限制去尋找未知的大象,在黑暗中半路下車,聽著不知哪裡傳來的野獸鳴叫。
素讀.素拍
比起其他大量使用手持拍攝的電影,如《春光乍洩》、《醉生夢死》、《推拿》,《大象席地而坐》的鏡頭運動更穩定強健,如同主角韋布,被踢倒了會一直一直再站起來,鏡頭緊緊鎖住一個對象,幾乎沒有對跳,都是鎖死在演員的表情或動態,攝影機與演員靠得很近,許多場戲一鏡到底,非常考驗演員的表演功力。
都知道侯孝賢、蔡明亮常常為了讓素人演員不躲避鏡頭,故而使用攝影機遠調的方式以達自然的表演,像《大象》一樣讓鏡頭和演員如同跳貼身舞的做法十分大膽,甚而,淺焦長鏡頭裡只要有一點不ok就要整條重拍,不論對演員和攝影都是艱難的考驗,導演也必須對導戲和演員的表演有一定的自信,而鎖定表情的做法又更加大膽,如果隨時能調配把畫面移往物件、空間或手部的鏡頭,都可以在演員的演出有破綻時把鏡頭移開,或把焦距change給配角或遠方,但這部片幾乎沒有可以讓四位主角偷吃步的地方,焦段和鏡頭都緊緊盯牢他們,近乎直白堵實。
電影後半段一直重覆的構圖:拍攝主角們的拉背甚至顯出有點不懂機巧的迂;幾乎捨棄了手持可以達到的靈便和多樣繁複的變化球(例如《醉生夢死》)。一場戲只有一顆鏡頭,失敗率極高,一顆鏡頭有了瑕疵等於整場戲都毀了,第一部片就選擇這種近乎自殺式的高壓拍法,除了勇氣,我想不到其他形容。
毫不使用偷吃步,也延伸到導演背負的壓力,將影片剪成幾近四個小時的版本,對於新導演而言非常不利,如果金主投下的資金無法回收,會完全失去拍下一部片的機會,對一個導演而言無疑是死刑;更何況四個小時的電影沒有戲院願意上,可以說是絕對預見虧本(在沒有任何獎項加持前);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胡波必然不會不懂這個道理,但還是選擇了這個完全無法討好任何人的選擇,接近殉道。
不取巧的極簡
本片鎖定主角的鏡頭完全撇除了物件,如于城遞菸給自殺者家屬時菸掉在地上;中學生韋布去奶奶家發現奶奶死了而在她櫃子中掏錢;爺爺帶著狗抱著狗,一般電影一定會交代和戲有關的物件鏡頭:掉地的菸,錢,狗,但鏡頭近乎偏執的鎖定主角,而省略了那些鏡頭的游移花俏,彷彿主角們不管怎麼動怎麼跑,命運反正就在那低頭俯視他們,逃脫不了。
省略到極點,以致於中學女孩和副主任在餐廳裡吃飯,我們根本看不見桌上有什麼菜,只能看到她猛嗑冰淇淋,這麼果斷的就是只要看演員的戲,捨棄許多交代,電影還是來到了近乎四個小時,因爲場場戲都一鏡到底又幾乎調度完美,根本沒辦法剪,就只能接受吧,它就必須這麼長,跟大象的鼻子一樣,不是為了造型或美觀,它的生命自然而然如此。
然而,不太合時宜不太懂取巧,也是這整部片讓人印象最深,甚至也能說是脫穎而出之處。
若單把影像抽離僅分析劇情,大象會是一部假掰到不行的片:一群在現實中受到挫敗的人們在尋找滿洲里的大象。但就因它是影像作品,那幾乎未經雕琢的室內室外光(幾乎未打光,長鏡頭從室內出室外也直接讓它過曝),混雜成一種奇異的氛圍,主角們說出那些文藝腔的話或做那些事,也不覺得造作了,變成好像撕開生活表象的包裝,直接赤裸光禿禿呈現一些醜陋或噁心的部分,就像女孩總是對母親說「妳讓我噁心」,然而最讓女孩噁心的或許就是她自己,看到自己的視頻被上傳,明明跟副主任沒做什麼的視頻,她的眼神卻悲傷焦慮而絕望。
電影畫面中的受傷和孤單都是扎扎實實的,所以不覺得那文藝的對白是裝飾,也不覺得那是為了劇情起伏、也不是為了批判什麼,就是純粹的東西,一種活著的狀態,也造作不了,而重點還是,所有話從演員嘴裡吐出來都很成立,這就是演技和導演才華的展現。雖然這個純粹的東西看來有點愚鈍也沒什麼光芒(色調灰樸),反而讓我在觀影過程充滿溫柔,完全不覺得它太長,渴望像鏡頭一樣好好看看這些生命的每一秒。比較起來《血觀音》的設計好匠氣;連畢贛的文藝式聰明和抒情的野人也有些賣弄和太嚼舌根了。
想逃離自己、逃離這地方、逃離這個家和現有的關係,大概在每個人的生命過程中或多或少都有過這種想法。
電影中卻又反覆出現強而有力的聲音不斷提醒這些人:「去到哪裡都一樣,只會越來越糟,活著就是這樣。」
在「找一個更好的地方」與「活著就得在這認命受苦」之間不斷的徘徊和拉鋸,就是整部片的主旋律,精采的地方在每次不甘心的掙扎,我喜歡看角色那樣的掙扎,如于城不願成為跳樓者的加害者,不願意被自己喜歡的人就這樣甩掉,但他爺兒們的外表下比誰都心軟,撲火的是他,中槍的是他,放掉仇人去找大象的也是他。
韋布,明明甩兩下身體對方就自己滾落樓梯,卻連在旁親眼目睹的好友都說「你不該打他」;忍受莫名其妙喝酒大吼的父親;自己喜歡的女孩嘲諷他去滿洲里只能踢毽子,對他而言周遭的人彷彿是睜著眼活的瞎子。
女孩黃玲則是為了逃離媽媽過更好家裡更乾淨的生活,不惜和自己覺得討厭的副主任接近,卻也厭惡這樣的自己,不斷的吸著鼻子好像對一切感到不適過敏。
即將被兒子送去安養中心的老人,只能和白狗一起在街上遊蕩,白狗被咬死了,他卻無能阻止與討回公道。
在觀點轉換間跳躍的敘事,毫無轉場,直接就是鏡頭直跳,看到最後才感到,這些看起來不同的生命切換都是一樣的,心裡還有微渺的希望:滿洲里的大象。
雖說影像氛圍一股腦地沉悶,但對白還滿幽默:「廢物弟弟」;「那裡有大象干你什麼事」;「奶奶死了?我看你只是缺錢來拿錢吧」等等,這些句子都有些淡淡的諷刺和詼諧。
如果要說本片的缺點,就是所有人都太像要死不活的中年人了,中學生的頑皮假鬼假怪和有點白目的交友方式完全看不到,不像《牯嶺街少年》把少年們的狀態掌握得如此寫實,感覺這些中學生就像中年人一樣面無表情地晃來晃去毫無生氣,或許也是有這樣的少年,但全校的少年怎能都差不多了無生氣?應是少年也成了導演的投射。
舉槍自盡的少年也沒頭沒尾,毫無原因,但或許因為整部片充滿一些莫名其妙,似是而非的情節和對話,這些缺點也變得不太刺目反而具有整體調性。
飾演地方老大于城的章宇讓我非常吃驚,到影片後半段才意識到他是《我不是藥神》裡的黃毛,在《藥神》裡我對那個角色的印象非常深刻,他的自閉和幾近於蠢笨的固執和善良,與這個片頭流氣抽菸甩頭髮的男子完全兜不到一塊,我覺得他在演戲時為了塑造角色連面部肌肉用力的方式都很不一樣,是一位令人期待與驚喜的演員。
非常希望能期待導演的下一部作品,就算看到他潦倒也好,甚至想教他一些生存法則裡的偷吃步。
嗯,但都沒有機會了。
[1]台灣知名作家,亦長期擔任侯孝賢導演的御用編劇。
[2] 朱天文:《最好的時光》,頁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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