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關鍵詞:晚期,詩與智的直覺,語言之無用。
有一段時間我厭棄評論,厭棄其中堆砌浮泛和溢美之詞,經常只讀到評論者想申張的自我影響力卻使作品的底色掉漆; 也厭棄影評,尤其是當自己也會拍也在這行業裡時,常覺得影評一說話,影人就發笑。為了找到評論的平衡,時常覺得自己在全黑的房間摸索,不時撞到膝蓋和手肘並因此吃痛。
這兩年反覆思考,究竟評論的質可以鍛造到什麼地步,除了心得式的感想抒發或樹立某種審美的標準以及應酬式的互相吹捧,究竟其存在的價值是否還有多餘的空間。最近細讀了薩依德的《論晚期風格》(看過許多運用這個理論的粗糙論文,原本無甚好感),甚且,我是在一節面對海的車廂打開它,搖晃、炫目的藍色寶石在一方窗格,抵抗,經期的頭痛煩悶與暈眩,是用宿醉感開啟了這本書。
很難有評論讓我如此感動,薩依德的確把握生命的最後時光在感受、品嚐作品 — — 那些偉大的藝術家,在人生的尾聲,與死亡陰影對坐時的創作往往跨越了早期風格所難見的視野。《論晚期風格》中評論的文字足以引起心室震顫,比《東方主義》所提出的恢宏論述更令人激賞。有一種:哇,原來在1986年就有人能把評論推展到這個地步!
特別喜歡他評法國小說家惹內,以及同是評論家的阿多諾的部分,往往精萃出創作者生命樣態與作品響亮的內在交鳴。
以下節錄:
「在這四個人身上,我們都意識到某種縱恣,他們都有那股一路追求宏肆浩博的欲望,並且高傲地否定易讀易解的層次,但他們也與權威體制形成險象環生、充滿對立的關係,尤其是那位高傲的作者,他最深刻的特徵似乎在於他根本不是任何體系所能捉摸。我在這裡討論的人物都各以其方式運用其晚期特徵或不合時宜,以及一種不乏弱點的成熟.......他們都有極端自覺、超越的技法造詣,僅管如此,卻有一件東西在他們身上很難找到:尷尬難為情。」
這些晚期作者,厭棄那把年紀應該要享有的「安詳或醇熟」、「和藹可親」、「官方的逢迎」,他們直面死亡毫不避忌:「在他們的作品裡,死亡的主題不斷復返。死亡暗損,但也奇異地提升他們的語言和美學。」
越美好的作品,從來「不是任何體系所能捉摸」,薩依德的這本書,除了其中提出討論的藝術家,實際上也是對所有美好的創作者的最佳致敬。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很厭倦很討好觀眾、讀者的作品,就是在作品中算計一些情緒點、轉折點,精彩有餘但除此之外,卻毫無內裡。好看好消化的,不代表是質地好的東西。
最近剛看完《末代皇帝》,裡面的過度美化、東方想像、耽溺於陳設排場,令我生厭,溥儀的聲音,他對婉容毫不掩飾的薄情厭棄(可見其自傳),完全被抹除得一乾二凈。由西方人敘述的這個故事,充滿自己的想像和激情,被描繪的人,卻反而全然失色、失真。就像白睿文《痛史》所提及的,台灣人將霧社事件再製成許多文化產品,但其中真正的主角 — 原住民的聲音卻被消失了。真正經歷霧社事件的少數存活者及其親屬,在上個世紀受採訪時都不想再多談,原因很簡單 — 要說他們故事的人,仍持續在剝奪著他們的生活,並且又要再以自己的漢族意識來將莫那魯道重塑成一個愛國(漢族的國?)的民族英雄。
獵奇、刺激、有趣的去述說或評論一件事,或許可以得到不錯的迴響,但那樣的界線很難拿捏,完整的尊重和珍惜取材對象,是從敘事的語言或影像就可以感受得到的(當然,也許創作者的目的就是諷刺)。這大概就是我無法欣賞《寄生上流》(的確技高一籌),卻愛極《小偷家族》的原因,面對貧弱,我不想再看到他們成為任何作品中的棋子(取樂戲院中的我們),而希望有機會聽到他們自己的聲音,這就是寫實的初衷。
我一旦說話,就會被當時的情況背叛,被聽我說話的人背叛,很簡單,因為我在和人溝通,我也被我的遣詞用字所背叛。
— 法國小說家尚·惹內(Jean Genet,1910年-1986年)
使用語言之難,評論之難,謹以此話作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