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膠似漆的兩姊妹,因為姊姊姬達一時的意亂情迷,與一個水手伊葛斯私奔且懷上了孩子,再次回來時,妹妹已經嫁人,氣憤的父親將大肚子的姬達掃地出門,並告訴姬達妹妹尤莉絲已經結婚並遠行至維也納,但其實妹妹仍然在當地,而被迫結婚的她從未放棄尋找姊姊,在一個男人的作弄下,兩個女子隔空吶喊著彼此,那麼遠卻又那麼近。
這不是一部令人舒服的電影,從開頭就是如此,一個女孩在山中吶喊著對方,而在旁白裡一個她自言自語的說著不該讓另一個女孩離開,說著要撕爛她的衣服,說著「早知道……我就」的話語,你或許會認為這個女孩非常的恨她所呼喊的人,然而事實正好相反,她愛著她,她始終惦記著她在她的青春歲月,在她還沒有放棄鋼琴的時候,活潑好動的姊姊姬達總是沉默寡言的妹妹尤莉絲的開心果。
那一晚,妹妹徹夜無眠,替姊姊守著夜,她一直等她回來,然而她卻再也沒有回來。
本來只是出去幽會情人的姊姊,說好要妹妹替自己開門的姊姊,因為一時衝動與情人私奔了,也逃離了未來必須嫁給與他們父親來往的麵粉商人之子的命運,而取而代之的是妹妹的遞補,電影沒有特別強調這件事,因為妹妹在透過寫作對姊姊密語時,也從未口頭抱怨或因此記恨姊姊這件事,但若沒有姊姊的逃亡,或許她早就完成自己的音樂夢,成為一個活潑快樂的女音樂家,而非一個積鬱成疾的家庭主婦。
我們看不到她的抱怨還有她的記恨,僅僅是她的愧咎與自責,還有綿綿不絕的令老公吃醋的對姊姊的思念。
「你為什麼要為了一個死人惦記成這樣?你的丈夫與孩子比死人更重要!」
而逃走的姊姊的命運有就此改變嗎?她告訴我們,直到大肚子被丟在港口,她才發現自己僅是眾多伊葛斯射後不理的女子的其中之一,她挺著肚子跋涉回來,報著期待的心情渴望再次見到家人,卻被父親掃地出門,母親沒有辦法挽留她,只能看著自己的心頭肉失而復得,得而復失,她對妹妹的情感除了過往的姊妹情深,現在還多了些羨慕以及愧咎,因為她在大肚子的狀況下流落街頭,而她以為妹妹已經在外逍遙,同時也或多或少為了自己私奔導致妹妹被迫遞補而內疚。
而這就是為什麼後來儘管她熬了過去,遇上了好朋友,繼承了她的名字與身分還有屋子後,巧合的在餐廳遇見自己的父親後,卻還是毅然決然的離開餐廳,透過父親要找到妹妹肯定不難,然而她無法原諒父親當年的無情,也無法原諒自己當年的失信。她在外流落後,有別以前在家當小姐靠人奉養,她穿上工人裝在工廠揮灑汗水,甚至有次因為朋友重病需要嗎啡,她不惜利用自己的身體去交換嗎啡,她之後的人生不再需要男人,就靠朋友遺留的房子,還有自己的勞力過活,一人帶大自己的孩子即可,如同當她被生活搞到筋疲力盡時,收留她的好朋友告訴她的:
「窮人沒有時間發瘋。」
導演凱里·阿努茲(KarimAïnouz)給觀眾準備了上帝視角觀看這一對姊妹分隔後雙方的人生,在這過程之中,向對方的私語一直都是雙方的精神支柱,對尤莉絲而言,姊姊首先失蹤,於是她一直期待姊姊獲得幸福,到了後來發現原來姊姊早就獨自回來過,且早已死去(因為她不知道姊姊後來頂替了她朋友的身分)而對姬達而言,她一直以為妹妹的生活,怎麼樣都不可能過得比自己還差了,而她也不知道自己一直寄過去的信件其實都被她們的父親給藏了起來,而一直或多或少的猜測妹妹還在生自己的氣,她們的父親分隔了她們,且帶著秘密到墳墓裡,秘密藏在信件裡,只有沒看過信件但從頭到尾知曉一切的觀眾知道。
如果調度敘事順序的話,本片可能會增加了更多劇情張力,比如說,讓片尾出現的,由飾演姬達的同一演員飾演的姬達的孫女出在片頭,而非後面才出現在老年妹妹前,你可以發現,同一個故事,若用不同的觀點或敘事來書寫,那會是完全不同的體驗,為何事隔多年,等候以久的妹妹從少女變成老婆婆,而姊姊卻還是青春永駐?她是鬼魂還是妹妹的幻覺?以此喚起妹妹伊迪斯的記憶,因為從電影後半看來,她已經忘記了她的姊姊好一陣子,是信件勾起了她當年的強烈回憶。
然而為何凱里·阿努茲(KarimAïnouz)還是採取上帝視角?
因為他不希望我們只專注在懸疑,只專注在劇情的展開上,他希望我們更專注的看這兩個女孩的生活,看姬達被掃出家門之後的成長,看尤莉絲被家庭蹂躪的生命,他要我們看,在那個年代,甚至在那樣一種情境下,傳統價值觀如何讓男人們做出殘忍的決定,他們都不是十惡不赦之徒,比如姊妹的父親就是個踏實工作卻無法維持經濟的麵包師,而這也是為什麼他希望女兒能夠嫁給麵粉商人之子,他們深信一個女人的幸福只能在另一個如他們一樣可靠的男人手上實現,而麵粉商人之子作為一個家道中落後來得去幹郵差的人(這也是片中刻意不別提及的部分)他仍然認為女人不該出門拋頭露面,不該把事業擺在家庭面前,即便她已經為了家庭做出了一定的貢獻,她沒有辦法去追求她的事業,她就如同衛浴用品或者廚具一樣從屬於這個家,事實上電影在描述尤莉絲從新婚到婚後的生活,雖然沒有刻意去誇張化,但卻足以使觀者感受到那駭人的圖景,在附屬於家庭價值下的性居然是如此枯燥而毫無歡愉的,你完全可以看到尤莉絲的有點被半強迫的處境,就好像是一種慢性的強姦一樣,在新婚之夜是如此,在後面婚後性生活也是如此,當尤莉絲在彈琴時,她的丈夫從後面抱著她,先是讚賞她的琴藝,然後慢慢用下體磨蹭她的背,之後不顧她正在練習鋼琴而想要插入她,
尤莉絲在過程中唯一能做的請求就是「不要在鋼琴上做」。
她的鋼琴是她夢想的道路,而她的琴藝是為了她的夢想練就的。
然而對她的丈夫而言,她的琴藝只為他性慾服務。
這是導演要讓我們見證的,關於傳統家庭最不堪的真相,一個女性作為從屬物的事實,諷刺的是,在這種狀況下,男人所插入的,也不再是另一個對等的,作為「人」的主體,而是如同農舍裡的牛豬雞的畜生般的存在,她不想在那個時段懷孕,因為她希望能去考試,那是她準備以久的音樂學院的考試,但無論在她的父親,或者她的丈夫看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這就是為什麼他的丈夫明明知道她有前往音樂學院考試的計畫,卻還是忘記這件事不戴保險套卻又射在她裡面。
「抱歉,我忘記了,真的非常抱歉。」
因為他不在意,而她只能生氣的跑去浴室瘋狂的用水試圖洗乾淨自己,她不是不愛孩子,但不能是現在,她不能被拖下去。
然後彷彿上帝聽見了她的反抗一樣,她在多次丈夫有意無意的「忘記」後,她懷孕了。
而當她發現父親欺騙她多年,導致她連姊姊死前(她以為)最後一面都見不到,而自己的丈夫始終沒有把她的音樂夢當一回事後,她陷入了深深的絕望,所有積藏的話語再也沒有機會當面告訴給姐姐,而自己的人生也就是這樣了。
她燒毀了寫給姊姊的書信,她燒毀了通往夢想的鋼琴,就讓一切在火焰之中被遺忘,就讓灰燼帶走一切的不甘與憤恨,如同片中多次跳躍的時間段,帶走了姬達與尤莉絲的痛苦,這樣一種減法讓所有的選擇的結果體現出來,然後晃眼之間,尤莉絲就變成了老人,姬達則從我們的視野消失,她的臉出現在孫女的身上,好像是經歷了「轉世」,一個新的開始。
這就是導演不採懸疑敘事的目的,他要我們直面她們的處境,姬達在擺脫男人後越過越好,尤莉絲在順從男人後越過越糟,傳統家庭允諾的幸福沒有降臨在她身上,直到她遺忘了這一切,相反地姬達的痛苦在最開始作為使她開眼的代價展現在我們面前,她走上不讓任何人為自己負責的自由之路,而一切都攤開在我們眼前供兩相對照。
《被遺忘的人生》不是一部令人舒服的電影,因為它揭露了傳統家庭女性無法擺脫的痛苦本質,被男人毀壞人生的兩人,僅能在幻夢中相會,在綠意盎然的叢林裡,以舞蹈綻放生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