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心戀歌》:頑抗的愛情,文革的諷刺

2020/07/29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一九六六年,李立三全家最後一次合影。
左起:李雅蘭、李莎、李立三、李英男。李英男提供。
  李莎記得,文化大革命可說是無聲無息地降臨。她女兒的一位朋友,是個叫做蘇妮雅的中德混血女孩,到她家要「破除迷信」,意思就是拆掉李莎家中的佛像。奇怪的是,李莎並沒有告訴女兒,她自己年輕時蘇聯正在實施反宗教運動,當時的她也是扔掉了母親的神像。一九六六年中,李立三獲悉他從此不必參加中共中央華北局的會議,同時間她女兒也加入了其他學生,到「資本主義者」的家裡去抄家。某天,李莎和格蘭妮雅正坐在李莎家的院子裡,他們聽到街上的暴民闖入鄰居家中又打又砸,不過她家的院子有圍牆圍住,不至於受到侵擾。於是李莎和格蘭妮雅靜靜地坐著不出聲,等到暴民離去。
  很快地,大字報貼滿了北京城內,內容都是在批評李立三、李莎和他們家的生活方式。某天他們接到一通電話,詢問他們家的狗是否睡在床墊上、是否有喝牛奶。很不幸地,他們家的狗確實過得相當舒服,所以李立三只好開車將他的狗帶到城外放生,然後他在街上走著,看著大字報上寫的內容,而他的司機則在旁保護著他。他們的女兒們都加入了紅衛兵,所以李莎隻身一人待在家中。李莎記得,就算女兒們回家了,大家的話也不多,都是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間。有次一位在軍事學院教書、曾在紅軍服役的朋友,要李立三至他家中避避風頭,李立三答應了。但李莎一看就知道是個外國人,無法陪李立三同去,所以李立三只好放棄。這一切實在太瘋狂了,李莎有次回到外國語學院,請一位同事告訴她大字報的內容,都是些針對她的荒謬控訴。
  一九六七年二月一號,李立三被帶去參加了他的第一場批鬥大會。紅衛兵突然出現,將他帶去批鬥大會。李莎記得:「紅衛兵把他押回家時,他根本站不起來。紅衛兵先是把他拉到客廳,然後將他扔到床上。我坐在他身旁,什麼也沒問,我不想再加深他心中的創傷。」很快地,紅衛兵就到李立三家中審問他。問完後,就在他家中大肆破壞。
  那年的五月又熱又溽,某天晚上我十一點鐘回到家,來到院內卻被嚇了一跳,我們家竟然燈火通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這麼亮?院子內,就在戶外的露天平台上,停了一輛車,還有一群人在車旁叫囂。我上前發現其中一人手中拿著一個很舊的洋娃娃,那是很久以前我的一位朋友從國外買來,當成禮物送給我女兒的。洋娃娃的頭髮凌亂不堪,但那碧藍色的眼睛還是隨著紅衛兵的動作而一眨一眨的。一個紅衛兵憤怒地搖了搖洋娃娃,轉頭盯著我們管家。「看看這是什麼!妳小時候就玩這玩意嗎?」那年長的太太嚇得說不出話來,而那個紅衛兵又將另一個黑人女孩洋娃娃塞到她鼻子前面,說道:「原來你們資產階級就玩這些東西。」我恍然大悟:我們家被抄了,他們正在找我們是資產階級的證據。而證據就在他們手上:玩具、他們塞到我鼻下的薄薄的尼龍襪、人畜無害的小裝飾、相簿,以及其他他們能掰出來的證據。紅衛兵們則將這些東西堆到車上,隨後揚長而去。
  李莎進到屋內,發現她家被翻箱倒櫃,而她先生則是躺在床上。隔天她把家裡整理好,但搜查和騷擾卻持續著。某天晚上,一群紅衛兵來到他們家中,他們自稱是從天津來的,要將李立三帶去天津。當李莎用俄語問李立三一個問題時,卻惹毛了這群紅衛兵,好在鄰居叫了著軍裝的士兵前來協助,紅衛兵這才罷手離開。
  但事情越每況愈下,某天,李立三告訴李莎,說他看到女兒在書桌前不知道在筆記本裡寫了什麼,於是他要李莎去把筆記本翻出來,念給他聽。雖然這讓李莎心中充滿了罪惡感,但她還是照辦了。
  甫翻開第一頁,我便嚇得跌坐在椅子上。我女兒在筆記本中寫道:中央文革小組成員戚本禹在一場針對造反派和紅衛兵的會議上宣布,李立三並不是「死老虎」,而是反革命分子,還暗通外國,李莎則是一名蘇修特務,也不需要對她客氣,因為她已經是中國人了,而不是外國人。接著下來的內容,可讓我心頭淌血了:「我絕對信任的母親,真的是那麼卑鄙、那麼可悲嗎?戚本禹都公開講了,代表這是真的,這樣我以後還能相信誰?」我可憐的女兒!要我不落淚真是太難了。要在純潔無瑕的孩子心中播下猜疑的種子,是多麼容易啊。
  李莎告訴李立三筆記的內容後,李立三陷入了一陣沉默。李莎的反應就像個憂心的母親,不過她感受到,李立三此時心中所想的,是政治後果。
  現在街上所貼的大字報,都是針對李莎犯下叛國罪的控訴,而且還特別指出,李莎不單是與蘇聯大使館有所聯繫,和其他大使館也有聯絡,據說她女兒們還充當她的打手,經常一道造訪這些使館。按照大字報所寫的,反李立三的全國組織已經建立。李莎被外國語學院召去參加會議,而在會議上她被指控為間諜,還被要求做自我陳述。她回家後,對李立三感嘆:「如果這些都發生在蘇聯,恐怕我們早都被關了吧。」李立三看著李莎,像是想知道還有什麼言外之意似的,但卻不發一語。
  隨後李莎和李立三都被傳去接受批鬥大會的審判。
  現場擠滿了人。上千雙眼睛緊盯著前方的高台,台中央的是李立三,兩側各站著三人,都受到了批鬥。這些都是(中共中央)華北局的領導階層,而我則站在最左側。我們每個人胸前都掛著一塊牌子,寫有我們所犯的各種「罪行」,我的牌子上面寫著斗大的「蘇修特務李莎」。
  李莎向台下望去,看到台下大部分的人都是學生,有些還是她學校裡的。她和其他幾人在台上站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不過最後卻沒有揭發出更驚人的罪行,於是人們開始起身離去。批鬥結束時,廳堂內也只剩下約一半左右的人。他們回到家後,李立三癱倒在床上,勉強振起精神,苦中作樂地說:「李莎,你的級別提高了,現在你和華北局書記們可以平起平坐了!」
  之後,所謂的反李立三的鬥爭中心搬到了他們家。李莎記得紅衛兵在他們家中搜出了電動攪拌器,並認為這就是李莎用來與蘇聯大使館通訊的道具。廚師想解釋這是用來做蛋糕的,而且李莎也不知道要怎麼操作這個機器,但百口莫辯。這個家的成員都遭到禁足,他們的電話也被切斷了,俄語言學院的一名紅衛兵被派來教育李莎,至於上課的教材則是毛澤東名言名句的俄文版,而李立三也有一位這樣的「家教」。
  一九六七年六月十九日,兩人又再次受到批鬥。批鬥結束後,他們在一個房間中獨處一會兒,在李莎必須離開之前,她有時間用桌上的保溫瓶為李立三倒一杯水。李立三以俄語向李莎說道:「你多保重!」這是他對李莎最後的遺言。兩天後,李莎從家裡被帶到她自己的學校,紅衛兵告訴她,要麼承認她的罪行,或是接受群眾批鬥。第二天她就被逮捕了,關在臭名昭著的秦城監獄,那邊關的都是位階較高的政治犯。她穿上了黑色的囚服,編號七十七號。最後,她被關入了單人牢房。在經歷了幾個月的喧鬧混亂之後,當牢門在她身後關上時,她本能地在恬靜中感到一股舒坦。她與外面複雜而危險的世界隔離開來,能夠在牢中活著。看似簡單,實則不易。
《紅心戀歌:20世紀兩場革命中的跨國愛情體驗》(遠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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