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杏奇蹟地記得很清楚,11 歲時回到父親身邊那一天的事。
仲夏日,七月一個熱得要死的晚上,她猛然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天花板上的長方形燈箱,然後聽到一陣急促的喘氣聲:嗄⋯⋯嗄⋯⋯嗄⋯⋯,過了幾秒她才知道那是從自己的喉嚨裡發出來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混濁,好像肺裡灌滿了濃淍的液體,要使出很大的勁才吸到一口空氣。
護士小姐一叫,父親便衝上前來抱她。男人滿臉鬍渣眼神充血,這人是父親?她的腦袋一片混沌,一時想不起以前一個月見一次面的父親的臉,印象中應該沒有這麼老。男人身後還站着一個看起來輕飄飄的女人,正越過父親的肩膀在對子杏笑。
「妳們第一次見面吧,她叫嘉蕙,是妳的繼母。」男人介紹道。
繼母?
嘉蕙那天穿着水色的吊帶連身薄裙,裡面的身體看上來跟包住它的裙子一樣稀薄,她的笑容很淺,臉頰上有兩個小酒渦,說是繼母,看來年紀也沒有很大。
「媽媽呢?」她聽到自己問。
父親顯得有點不自在,子杏掙開男人的擁抱坐起來,發覺房間裡還有兩個陌生人,一個穿着白袍,一個穿着黨員的暗綠色制服,一看到這制服,子杏本來還迷糊着的腦筋一下子完全清醒,全身的汗毛都直豎起來,像受到威脅的野貓,用盡所有的力氣在警戒着,她向叫做父親的男人投出詢問的眼神,可是對方卻避開了。
「子杏乖,妳只管好好休養,母親的事,我以後再跟妳解釋。」父親說。
在四個大人的注目下,子杏聽話地躺回床上去,等他們都離開房間之後,她才再次爬起來,身體比想像中軟弱,她小心翼翼地把一隻腳伸到地上,腳底傳來地板冷冷的觸感,確定一隻腳完全貼住地面,她才把另一隻腳也放在上面,再慢慢地一邊捉住柺扙一邊站起來,雙腳軟綿綿的,像果凍。
花了好長時間才走到套房的浴室,坐下來小便時,覺得馬桶好像變小了。洗手時,她順便看了看鏡子,一開始並沒有發覺有什麼不妥,細看之下,才覺得自己的臉在一天之內變尖了,髮型跟之前一樣,眼睛的顏色和形狀也一樣,不過整體上有什麼不同了,到底哪裡變了?說不上來,感覺上,自己不似是自己,更似學校裡高年級的姐姐們。
她在床邊的矮櫃的上層抽屜裡找到手機,是她沒見過的新型號,也沒有手機殻,她覺得納悶,母親不是才給她買了一個新的外殻嗎?黑色的小貓的形狀,還有兩隻貓耳朵呢,外殻去哪裡了?說起來,這是不是自己的手機呢?她把靜止的畫面放到臉前,手機就自動解鎖了,並用很有精神的聲音向她問好,螢幕顯示今天是 2081 年 7 月 16 日下午 1 時 34 分。
2081 年?
她記得昨天明明還是 2078 年,黃昏,她和露絲和 Mimi 一起玩,露絲是照顧她的阿姨的女兒,Mimi 是她們養的小黑貓。子杏記得美麗的月色、翻動的窗簾和濃烈的花香,然後露絲和 Mimi 突然不見了,換成母親出場,母親逼她穿上很多件衣服,因為實在太熱,她不斷地抗議,可是母親罵了她一頓,好像還賞了她一記耳光,她摀着臉想要大哭,突然母親用很後悔又很悲傷的表情搶先地哭了出來,在小孩子的心目中,哭的應該是自己,大人是不哭的,母親竟然哭了,讓子杏覺得彷彿世界就要末日一樣的恐佈,她收了聲,乖乖地跟着媽媽一起走。
這是她和母親一起的最後的記憶。
之後一片空白。
由 8 歲一下子變成 11 歲,中間什麼都沒有。
子杏在不知不覺間又盹着了,晚上,父親跟那個穿着白色醫生袍的人回來,白色醫生袍自我介紹叫馬高,姓馬的馬,高尚的高,不是外國人的名字喔。對着一臉狐疑的子杏,他故意用哄孩子的聲調說。不過友善並不適合這個眼尖鼻尖嘴角也尖,天生就一副刻薄相的人,所以只有顯得更不倫不類。馬高替子杏聽了胸腔量了血壓之後,就拉着一張櫈子坐到房間的一角,換成父親上前跟子杏解釋。父親把高大的身體縮起來坐在床邊一張小圓櫈上,即使是小孩子的子杏也看得出父親緊張得很,他挪了挪身子,往後瞟了馬高一眼,又再挪一挪身子,過了好一會才執起子杏的手,子杏記得,當時父親手掌的皮膚很粗糙。
他告訴子杏:三年前母親偷了國家的研究成果帶着妳剩夜出走,她不止把研究結果交給 J 國的敵人,還一直跟他們合作,讓國家損失慘重。很不幸地,在國家找到她之前她已經自戕了,我們只救出了妳,妳要感謝黨和馬高,他們不只沒有送妳去勞改營,還花了很多心血把妳治好,以後妳就要跟我和嘉蕙一起生活,也要定期去馬高那裡做檢查,妳要記着,黨是妳的恩人,他們要什麼,妳都要好好配合,知道嗎?
「知道。」她回答。
聽到她乖乖地答應了,父親舒了口氣,又補上一句:「其他妳還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嗎?」
「什麼是自戕?」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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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