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沒有半片雲,一望無際的湛藍中,刺人的陽光灑落在草仔埔裡最熱鬧的廟前廣場。
五顏六色的帆布棚被曬得發燙。陰影下,並排的大紅圓桌上擺滿被夾得混亂的冷盤,墊在鳳梨蝦球下的暗沈生菜軟趴趴地垂在盤緣與桌面之間,阿婆阿桑們拿著塑膠袋高聲交談大笑,俐落地把冷盤上零落的蔥段烏魚子全掃進自己的袋裡。
加入過多味精的什菜羹,在炎熱氣溫下乏人問津,大家盛了半碗只意思意思喝個兩口,羹湯的表面結成隨風波動的薄膜,靠近棚架尾端的幾桌人人手捧著碗,視線卻無法從舞台移開。
臨時搭起的舞台上,裙擺比內褲還短的女郎跟隨音樂胡亂擺動四肢,沒一個動作跟在節拍上,但台下的阿伯們依舊看得合不攏嘴。
高聲叫囂鼓燥的同時,其中一個圓桌正陷入另一種熱鬧氛圍,只見以陳月芳為首,六七個阿桑圍成圈,對著坐在圓心的趙文斯七嘴八舌激動不已。
「哎呦你們家涵涵惦惦甲三碗公欸!一句話也沒說,就跑一個男朋友出來內!長得緣投話不多,跟涵涵很配齁。」
「就你們在那邊稀罕,我家曉茹之前帶山仔腳那個男的回來,恁哪欸蝦米都沒說?」
「拜託曉茹帶回來那個長得像隻牛,講話擱沒水準,人家涵涵的男友才叫有氣質好嗎?叫曉茹多學著點吧!人家有去都市工作就是不一樣啦。」
聽到好姐妹們誇個不停,東一句好看西一句讀書人,陳月芳驕傲地只差沒把趙文斯拉上台發表,完全沒注意趙文斯手中的油飯都乾硬了。
視線穿越交錯紛亂的人影,看到趙文斯被老媽的親友團包圍,楊毅辰心生同情卻哀莫能助,讓那些女人刨根問底是所有外來客的必經過程。
好在男人不愧是從大都市來的,冷漠的五官有技巧地擺出不失禮的微笑,半瞇起的眼沒有透出丁點不耐煩,讓楊毅辰不禁有些佩服,難道這就是在都市打混過的從容?
「啊你說你是拍照的,拍謝我好奇齁,這樣拍一張多少啊?」
幾十隻眼睛同時等待自己,趙文斯認命放下手中的碗,掛上最平易近人的客製笑容並開口:
「其實不是算張的,但是錢也沒少賺,阿姨不用太擔心。」
「齁梅仔你不懂別亂問啦!應該要問說那趙先生你一個月大概可以賺多少啊?」
「每個月不一定,但我在天母還有一棟公寓在出租,基本上不用擔心錢。」
「天啊原來是田腳仔捏!!天母內!!梅仔你兒子做那個什麼副理不是一個月也才三萬八嗎?那是要賺到什麼時候。」
談到收入,幾個阿桑眼神都銳利起來,激動地圍住陳月芳嘰嘰喳喳地高聲討論起來,知道暫時沒自己發揮空間的趙文斯,趁著空檔肩膀一鬆靠向椅背,他的視線穿過吵雜人群,看向正在隔壁桌和一群阿伯大叔練蕭威的楊毅辰。
楊毅辰本來正在跟隔壁巷的張伯討論她們家孫女該不該唸高職,經過他一番煽情說服後,老人家才終於鬆了口。話題告一段落的楊毅辰,慣性地回過頭張望,剛好和男人的視線對上。原以為會看到對方一臉尷尬地在應付婆婆媽媽,沒想到對方卻是慵懶自在地坐在原位,正好也抬頭,笑容滿面地看向自己。
在哄鬧的人群縫隙間,被高溫烘得雙頰泛紅的楊毅辰回頭看向趙文斯,接著露出哎呀把你忘了的表情抓頭心虛假笑,突出的小虎牙讓表情更欠打了些,隨後用嘴形和浮誇地肢體語言向趙文斯示意,問他:要不要一起開溜?
見男人朝向自己點頭後,楊毅辰露出會意的笑容,只見他迅速地穿過並列的圓桌,擠進老媽和她的歡樂姐妹團之間,也不知道講了什麼惹得幾個女人激動大叫一面罵他亂講話,接著幾人就主動讓出條生路,放趙文斯離開了。
「哈哈哈抱歉啊我媽她們很吵齁,但你放心啦,隨時給我打個pass,立刻拯救你!」
「早知道你那麼厲害我就不玩耐心考驗了,怎麼做到的?」
「沒什麼啦,她們有很多事可以吵,丟個更大的八卦給他們,你就不是今日最紅啦。」
楊毅辰一臉稀鬆平常,不太懂自己做的事竟然值得讓趙文斯細問,分明沒什麼但心情不禁一悅。
逃離廟會辦桌後,兩人剛好逛到了老廟前,廟裡阿伯正在清洗龍柱,楊毅辰停在柱子前正想開口,柱子前兩個看熱鬧的鄰居卻搶先開始談論:
「哎呦啊看到這兩根楹仔就想到,楊家那個好像幾個月沒回來了是不是?」
「誰啊?楊家那麼多個。」
「阿就做嘿勒欸那個啊!以前不是過一陣子就會回來晃晃,一下子捐錢一下子修廟,我看齁,可能壞事做太多,才會想要回來彌補啦。」
「嘿沒救了啦?當初才讀高中就被抓去關搞那麼大,他老杯都被他氣死了,現在才想裝好人也沒用啦,混那種的齁沒一個好下場,少回來這裡帶壞其他少年仔就不錯囉。」
「可是我沒記錯的話,上次阿叔回村子送書給小朋友,你帶你孫子也拿的很開心不是嗎?」
清脆嗓音打斷婦人們的尖銳話語,轉頭看到楊毅辰揚著嘴角看向自己,其中一個婦人拉不下臉硬是吞了口口水,尖聲回答:
「哎呦原來是阿辰,啊怎麼人來也不出聲,嚇死誰啊,不用這樣每次我們提到你們家小叔就氣噗噗啦,我們說的也是事實啊。」
「嘿咩,你跟你家小叔感情好我們都知道,可是他自己不學好還怕人家講?只有你爸太心軟才會可憐他啦。」
兩個厝邊態度絲毫不退讓,甚至還有點見笑轉生氣的意味,楊毅辰總是洋溢笑容的臉龐難得地扯了下來,蹙起濃密但毛流雜亂的雙眉,坦蕩地注視反而看得兩人忍不住閃避閃避視線。
「我阿叔做什麼工作是他的選擇,但是他從來沒給這裡添過麻煩,你們如果覺得小孩子隨便學都會學壞,那你最好把你孫子的手機先砸爛。」
眼看平時開朗健談的少年變了臉,兩個鄰居侷促地將視線飄到一旁的青年臉上,但對方只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掛著幸災樂禍的笑容看向兩人。
「唉懶得跟你說啦!阿、阿辰你這樣沒大沒小,我看在你平常攏蓋捂禮貌的份上不去計較喔,下次不能這樣對長輩說話。」
說完連忙拉著另一個阿桑的手,頭也不敢回轉身就走,快到沒幾步就看不到人影了。
「拍謝,讓你看笑話了。」
少年難得沒直視趙文斯,而是繼續背對著他,仰著頭面向剛清洗完,黑灰發亮的石柱。
「跟他們說的那個阿叔感情很好?」
楊毅辰依舊沒回頭,黑白分明的雙眼望著柱上的蟠龍。
「我阿叔他工作很忙,每次回來就算只停留不到半天,有兩件事他一定會做。」
說到這,楊毅辰緩緩轉過身,看向被正午陽光籠罩的趙文斯,強光使得男人的五官光影分明,看不清神情,交錯濃密的睫毛在陽光下閃爍。
「離開前,他絕對會去楊家的墓和阿公說說話。還有,他總會擠出時間看我新想出來的舞步。」
「其他人不願意看嗎?」男人端詳楊毅辰的表情,似在解讀他的語氣。
「誰願意,大家都覺得我不過是愛玩,只有阿叔知道我是認真的。也只有我知道他不是大家說的那樣。」
「嗯、如果能有個這樣替自己說話的侄子,在外打拼也開心啊。」
「其他人討厭阿叔是他們的事,但是讓我聽到就不行。」
「不過,這種既定印象很難改變呢。」
「鄉下人就是這樣,做一輩子好事沒人記得,小小壞事每次辦桌都拿來配酒......哎呦拍謝啦,不小心就跟你講這些有的沒的,你又不認識一定覺得很無聊。」
「不會啊。不只是鄉下人,是人都愛看笑話,用別人的悲慘來娛樂自己一事無成的人生,人之常情。」
「所以你也覺得這樣沒錯嗎?姐夫也是這樣的人?」
或許對方沒那個意思,但聽到趙文斯一針見血戳破事實還是一時難以接受,不甘心的賭氣與遷怒也脫口而出。
「哈哈哈對噢,我也喜歡看笑話,不過更常被當作笑話看,但是沒差,路是自己在走,想要停下來踩爛路邊的雜草,還是喜歡看別人火燒厝都是很正常的。」
男人的語氣波瀾不驚,顛三倒四繞來繞去的話語,外加上灑在彼此身上炙熱的陽光,聽得楊毅辰整個腦袋又漲又暈。
「反正還記得自己追求的是什麼就好,別人說什麼,別人怎麼看,不過都是路邊雜草罷了。」
用如此認真的語氣說著顛三倒四似是而非的話。楊毅辰瞪大眼看向對方,一直以來靈活的腦袋竟轉不過來。
「你指的是阿叔?還是我?還是其他人?我已經搞不太懂了。」
「呵呵、一不小心我也開始講些有的沒的了,有一天你會知道的。不過你比我想像中有趣多了,原本還怕我說話會嚇到你。」
男人又露出那張好看但讓楊毅辰不太暢快的笑容,他突然知道自己為何會無法正確判斷趙文斯的笑,對方的語氣和態度總是在幸災樂禍與隨性之間徘徊,讓他摸不著頭緒,只好下意識開始找台階轉移話題。
「不會啊!你是第一個認真看待我幫阿叔說話這件事的人欸。不像我老姐,總是罵說我浪費時間在不重要的事情上。啊!說到老姊,看你剛剛都沒吃,走走走我們去吃我跟老姊最愛的麵!」
明明一臉了無生氣的頹廢樣,嘲諷起來卻神彩奕奕,總是笑嘻嘻地卻難以看透男人真實的心思,原來如此矛盾的特質可以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看來老姊就是這樣被釣到的,楊毅辰一面想一面抓了抓頭。
從小,老姊的個性就是沈穩內斂的類型,固執且死腦筋,在楊毅辰的印象裡,兩姐弟的童年就是無盡的爭執與賭氣,他總忍不住想逗弄死板的姊姊,而楊意涵也每每朝他大發雷霆。
直視眼前緩慢拌麵的男子,他極力在腦海中想描繪他與自家老姊相處的模樣,畫面卻怎麼想怎麼搞笑,濃烈的不協調與違和感,差點沒讓楊毅辰把嘴裡的乾麵吐出來,用力拍著胸才將噎在喉頭的食物咽下去。
「怎麼了?」
對座的趙文斯眼看對方一下神情微妙不知在想些什麼,一下搥胸頓足不知被食物嗆到猛咳,一直掛著笑容的臉龐終於露出半睜眼以外困惑的神情,看向楊毅辰。
「沒事沒事,別理我。我這個人就是愛亂想些有的沒的然後自己爆笑,你很快就會習慣的。」
「嗯?想到什麼。」
「沒什麼啦、啊!還是這裡的麵最對味了,我上次跟同學去吃他補習班附近的麵差點沒吐出來,那種白色廚餘還敢跟我收五十,老闆的舌頭根本忘在他媽肚子裡。姐夫吃得習慣嗎?」
面對楊毅辰明顯是轉移話題用的疑問,趙文斯爽快地吞下嘴裡的麵,一面夾起小菜盤裡的最後一塊豆乾。
「好吃啊,尤其這個油蔥。」說完還用筷子靈巧地夾起一小塊混雜在乾麵條裡,炸到金黃半透明的油蔥酥停在半空。
「對吧!?姐夫你懂啊!就是油蔥最對味了,真想快遞一箱去給老姐吃啊!讓那個工作狂懷念一下家鄉味道。」
說完楊毅辰看向對方,男人垂下金邊眼鏡後深邃的雙眼。
「我也跟他吃過這個,但沒這裡的好吃。」
「欸!?可是老姐最怕油蔥欸。」
沒想到自己隨口的玩笑居然會得到出乎意料的答案,楊毅辰忍不住驚訝地叫了出來,只見趙文斯原本平靜的嘴角反而上揚了些,兩眼依舊直勾勾地凝視自己,彷彿記憶出錯的是楊毅辰自己,他吞了口口水,只好幫姐夫找一個完美的台階。
「哇那我老姐很愛你啊!還願意為了你吃油蔥,以前老媽逼他吃還偷丟到我碗裡欸!沒想到去外面生活後連挑食都治好了,姐夫厲害喔!」
心中渲染開的驚訝差點讓楊毅辰溢於言表,用盡全力壓抑住的臉部肌肉,讓自己儘量如平常般微笑。
「你很久沒見到他了吧?到了都市,人會變得不太像自己。但也回不去原本的生活,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
說著說著趙文斯的視線飄向遠方,聽見對方提起自己最在意的大都市,楊毅辰忍不住又高談闊論起來。
「就算是那樣,我還是想去。像我媽總是把台北講得很可怕,好像我去大城市念書就鐵定會教壞朋友,開抽菸喝酒賭博樣樣來之類的,他都沒想過搞不好是我帶壞人家。」
「喔?都說成這樣,那你得證明才行。試著離開家生活。看看是別人帶壞你還是你帶壞別人,這樣很有趣不是嗎?」
男人吞嚥下嘴裡的食物,不疾不徐地說著,語氣中流露出若有似無的期待,但也有可能是自己太過激動而看錯,楊毅辰想,明明不是什麼值得讚賞的事,從男人口中說出來卻讓他覺得倍感亢奮。
「原來你也這麼覺得嗎!那我偷偷跟你說,我打算明年就算沒考上,也要跑去台北看看!隨便找份打工什麼的都好,死活都要離開這裡。這是秘密喔!你連肥涵都不能說。」
面對楊毅辰的賊笑,趙文斯並沒有立刻回應,也沒有像他堂哥一笑置之,或者如他表妹立刻杞人憂天地勸阻。
他看進楊毅辰的雙眼,緩緩朝他湊近,慵懶地單手撐臉,眼裡掖著笑意地說:
「好啊,那到時候我在台北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