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從這裡開始:回收婦人,和母親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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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角餘光掃到舊衣回收箱旁,正在整理回收物的大嬸,她的身材微胖、蓬頭垢面,而我從餘光轉到正眼,越是端詳,心臟跳動越猛。
就在她無神的雙眼穿過雜亂的瀏海縫間,迎向我的目光時,時間近乎靜止——我以為她是我媽。

又來了。這樣的瞬間一天總會發生好幾次,心跳忽快忽慢的不適是緩解愧疚感的特效藥。
穿梭往返於都市巷弄間的老者不計其數,只要體型豐腴、五官整齊,從細緻膚上顯現的雀斑可以窺見曾經的雍容華貴,和曾因笑得開懷而生成的眼角細紋,又或是哭得昏天暗地而密佈的面部紋路,都可能讓我在分秒間重疊了母親的影子,即使我根本不確定她現在應該長成什麼樣子。

曾經我也思考,在人群中她又是否能一眼認出我的容貌?
這個她生養20年後,一刀劃清界線、未再相見的兒女?

我的母親,從一本本厚實華美卻佈滿灰塵的相簿中,只要輕輕翻起那一層半透明描圖紙,便可瞧見細數她一生的百餘張黑白照片。
圓潤的臉頰、靦腆的微笑,那是呆板的齊耳中分學生頭也擋不住的青春喜悅。
或是身為八個兄弟姊妹中老么的倍受寵愛,或是阿姨們口中成績優異、當上班長的好人緣,所有單純開朗的鐵證,都勾勒進那一抹揚起的嘴角。

相簿再往後翻,會進入一片喜氣的紅,身著西裝、旗袍賓客簇擁的場合,酒酣耳熱的人聲鼎沸,我看見敲杯後將迎來的,是眾人引頸期盼的嶄新篇章。
然而,這場盛宴中滿溢幸福的男女主角,有著最熟悉的臉龐,和最矛盾的氛圍。那是我出生後不曾見過的組合和笑容。

兒時與母親出外用餐,兩個孩子加上她,不到一個男人胃的總和,卻總是點了滿滿一桌吃不完的菜,對於「小時候窮怕了,長大不敢餓到」的概念一無所知,甚至三番兩次為了浪費食物而對母親不耐。
最後一次見著母親,看她戴上老花眼鏡上下瀏覽菜單許久,怯生生點了一道義大利麵,吃了二三十分鐘也不見完食,珍惜地說著打包回去慢慢吃,我意識到她離開了我們過著不一樣的日子,但是具體的不同,我卻因為心疼和愧疚,不敢再想。

有記憶以來,隨著父母分居,我們安處的家一再遷移。
對於家人是不是該在一塊,我不懂標準答案,只知道萬事萬物安然的狀態不會永遠存在。

從幾次親友問及母親我們的處境,年幼的我只能偵測到眼前一道禁止過問的牆,還有自欺欺人——瞞過了我們,更說服了自己是暫時的緊急事態。
當然,這個暫時,晃眼過了二十年。

直到母親如夢初醒的那天,那一張貼在她曾經、如今只剩我們姊妹住所鐵門上的紅色單據,引我們在法院相見。
封塵二十年的齒輪,倏地夾著我們的人生急遽竄動,那又是後來的故事了。

不知何時,街角那個年邁的身影,收起眼裡閃過的千言萬語,縮瑟回那待處理的一叢叢雜物中。
望著她被內衣束著彷彿將要窒息的背間贅肉,和隱隱透出的無聲汗水,我又在這個熟悉的城市裡失去了母親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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