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芳記得民國三十八年他跟著母親搭船到台灣,自那之後在台灣落地生根,看著母親繼承外公的技藝做著裁縫一輩子,他也跟著學著,在母親過世後接手了母親的裁縫店,替達官貴人們做著衣服。
但若細說,所謂的達官貴人們,也只是這些人們的貴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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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永芳拿著布尺幫眼前的女人量身,這女人有著精緻曲捲的頭髮、艷麗的紅唇,因為靠得近而聞到女人的香水味,然而他只是看著鏡子裡的倒影,悉心記錄下女人身體的每一寸。
「確認是上回挑選的布料?」劉永芳問著,他的雙眼看著的是女人鏡子裡的紅唇,他喜歡這個顏色,多年前他曾見過。
女人輕笑說著:「對,再給我做件棉的,要洗過合身的。」語氣帶著幾分輕挑。
劉永芳中規中矩地記錄著一切,對著女人的目送秋波無動於衷,半晌後女人總算放棄,卻在臨走前對著他一吻。
而劉永芳帶著微笑目送女人離開,在女人離開後從背心中拿出手帕擦掉了唇角的唇印,禮貌的微笑也被收了起來。
在等著熟悉的老客人來拿衣物時,劉永芳喝了點酒,他看著周圍的一切,總有著一場夢一樣的感受,民國三十八年到了台灣,那年他十歲,而現在的他已然是二十五歲的青年,可他還記得十歲那年,家中迎來了一群革命份子……
但,什麼革命份子,他都不在乎,他只深深記得十歲那年對女人的完美樣貌的那人──那日,她來時背著光,白上衣黑裙子,比耳垂略長些的黑色頭髮,脖子上圍著一條青色的圍巾,而手上提著一只皮箱,五官稱不上精緻,但他很喜歡,那樣子瞧起來就是溫婉。
隨著酒意上揚,他翻出他收了十多年的盒子,裡面的東西少的可數,數支唇膏、一支髮夾、一張照片,唇膏她用過的只有一支,他這些年收了些許一樣的唇膏,原本的商家沒到台灣,也沒得收了,他喜歡這個香味,就像她還在一樣。
『永芳阿,給我倒杯水!』她喜歡這樣喊著,儘管她身上帶著酒氣,可雙眼卻清澈如水一樣。
劉永芳沉溺在回憶中,對著鏡子看著自己,隨後拿起那支唇膏抹在自己唇上,似乎看著這顏色在他人唇上時,加諸著這熟悉的味道,他才不會忘了她。
正巧,那要來拿取衣物的老客人也走了進來,他看見了劉永芳的舉動,內心有著淡淡的詫異,但他看過太多道貌岸然的人們,劉永芳此舉也僅是小菜一碟。
劉永芳淡然的拿著手帕抹去唇上的紅,自若地翻找出老客人的衣物,在老客人試穿衣物時,他問著:「你還記得十五年前的顧盼嗎?」
「誰?」
「顧盼,她說她叫顧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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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坐在二樓的招待室中,劉永芳拿了酒給兩人杯上倒滿。
老客人名為徐征雪,他這一生長於動亂時代,哪怕現在看似平靜,他的內心卻清楚知道沒個安歇時刻,他舉著酒杯,隨意地問著:「你喜歡男人?」
「不是。」劉永芳淡淡說著,「這是我最喜歡的女人留著的。」
「顧盼阿……」徐征雪不太記得,十五年前他二十多歲快三十,而現在他是達官貴人們的手套,每日要見的人要記的事太多了,十五年前就不在的人也太多了……
劉永芳開始說著那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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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夏日,外公的手藝一向好,積攢了不少名聲與財富,在戰爭時期,相較於他人的流離失所,因外公和母親的關係,他們家總是安然渡過,偶爾還能聽見這些來做衣服的人們口裡說著離不開他們家的裁衣制服,手藝人的獨一無二可不能沒了。
父親劉少杰在他母親懷著他的時候,說要去替國家盡一份力,人就這麼走了,音訊全無,母親曾想過也許他曾回來過,偶爾她會見到後院的樹下有道人影,想著也許他只是不想再打擾他們又轉身離開。
而他見到顧盼的那日,後院停了台汽車,有些人下了車,其中一人就是顧盼,她提著行李箱走進後院,就站在那棵可能是父親待站過的樹下。
他始終記得接頭的人是徐征雪,外公原本不同意,但徐征雪提及會保證他們母子倆的安全,於是外公點頭借了房子,讓那群年輕的愛國青年們居住著,這些青年們有些是海外回來的,他記得顧盼說了一口好聽的日本話。
顧盼的眼神總是帶笑,卻有些冷,原本直的黑髮上了卷,素淨的臉上了妝,女學生的衣服換下成了旗袍。
「永芳阿,給我倒杯水!」喊著的聲音帶著笑,她總喜歡看他跑著但緊護手上的水杯,似乎生活就是這麼簡單。
她的旗袍花色大多是他選的,他想讓她是最好看的。
有一回,她似乎喝多了,母親讓永芳給她準備了一些濕毛巾,他看著母親幫她換下旗袍,她淅瀝呼嚕地說著話:「什麼愛國不愛國……我們死了也不會有人為我們哭的!」
母親伸手摀住她的嘴看向外頭,確認仍是一片寂靜後鬆開了手,只是將她手臉擦了乾淨,隨後把她放進被窩,臨走前母親讓永芳睡地上,說著要是她不舒服想吐,拿個盆子接著。
這晚上他細心地照顧著顧盼,他開始覺得撇開什麼革命、什麼愛國,若能好好生活著,如同外公和母親一樣,一切單純,不就好了。父親為了愛國拋了家,他沒見過父親,而顧盼為了愛國,卻在酒的纏繞下,夜裡嗚咽哭著。
天亮後,永芳也累了,趴在床邊睡著,而顧盼把他叫醒,啞聲說著:「永芳阿,給我倒杯水!」
永芳揉著睡眼惺忪的雙眼,去給她倒了水,進屋時卻正巧看見顧盼在換衣服,他看過母親換衣服,也看過客人換衣服,然而他卻覺得顧盼換衣服是最好看的,一種對於女人身體朦朦朧朧的情愫。
「等我以後接了店,我給妳做一套最美的衣服。」劉永芳這麼說著,他是認真的在說這件事。
顧盼有些訝異,伸手刮了他鼻頭,下一刻笑著說:「只有一套?我還以為至少年年一套!」
劉永芳害羞地低頭說著:「……那就年年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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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想著日子就這麼繼續過下去也行,但卻在一個日本男人來時這份平靜背破壞了。
那日本男人跟著顧盼回來,母親不讓他去顧盼那裡,只是翌日一早顧盼一如既往地喊著:「永芳阿,給我倒杯水!」
永芳還是手腳麻立地倒了水要給她送去。
這日本男人有些高大,他攔住了劉永芳,伸手捏著他的臉蛋,口裡說著他聽不懂的話語,而顧盼走了過來,一巴掌拍在日本男人臉上,笑著說著話,下一刻卻掏出了一把刀子插入了他的心口。
突生的變故讓劉永芳嚇傻,然而顧盼只是拔出了刀子,又插在了日本男人的頸間。
母親聽見日本男人倒下的聲音,她沒時間慌張,只是跟顧盼把人搬到後院,用廢棄的布匹包好,沒多久徐征雪神色匆匆趕來,嘴裡說著:「為什麼在這邊動手?!」
顧盼只說著:「都動手了。」
徐征雪趕緊讓人開車來把人載走。
夜裡,他躺在顧盼床上睡著,他隱約聽見她與母親喝著酒說著話,說到底,她是為了一份錢財,後母把她養大,但她病了……至於那日本男人,不過是個垃圾,一早說著胡言亂語對著永芳胡亂碰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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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日,日本男人的失蹤引起了注意,日本軍方開始盤查與他接觸過的人,這也是他頭一回見到顧盼眼裡熠熠生輝,顧盼把她喜歡的東西都給了劉永芳,一支唇膏、一支髮夾和一張照片,照片是她念書時拍的,別人是抿嘴而笑,她卻露齒。
徐征雪比預計的時間晚到了些,外公先行一步,而母親與她將由徐征雪帶過去與他會合。
顧盼沒走,他聽見槍響。
不記得搭了多久的車,劉永芳與母親在一處宅院下車,進去後他看見了之前那些愛國青年們,又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肩頭有著槍傷的青年背送進宅院,從他口裡才得知,顧盼斷後,顧盼的槍一向極準,也許是因為她是屠夫的女兒,每一槍打中的都是要害,然而,一個日本人一槍打中了她的頭。
這是顧盼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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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國共內戰,因徐征雪的關係,劉永芳一家搭上的船到了台灣,外公在台灣過世、母親在台灣病逝,孤身一人的他留下的是裁縫的手藝。
他曾想著,顧盼死時會不會是笑著的,一個終於告一段落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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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征雪聽完後終於想起了顧盼是誰,那時為了找人,所謂的愛國青年,一部分只是安家費誘來的,給了他們名分、錢財,最後如同顧盼口中曾說過的一般:『什麼愛國不愛國……我們死了也不會有人為我們哭的!』
兩人靜默時,徐征雪想起幾年前劉永芳有個未婚妻,他記得這女人的形貌與顧盼有幾分相似,然而,貴人們動亂後又安逸了,放縱奢糜的心思又起了,有人看上了劉永芳的未婚妻,後來婚約便解除了。
「你的未婚妻?」徐征雪問著。
「……那不是我的未婚妻了。」劉永芳淡淡說著,沉默了一會後又說著:「再像也不是她了,就算投胎也不是同一個人……顧盼就只有一個。」
徐征雪帶著新作的衣物離開。
而劉永芳半醉半醒間打開了箱子,那是一套又一套的旗袍,他拿了個銅盆,燒了一件旗袍,說著:「年年一套,妳卻穿不上。」正想再燒第二件時,他終究後悔了,趕緊撲滅了銅盆裡的火,旗袍的殘存衣角被拾了起來,最終與其他衣物存放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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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劉永芳與一個大學生結婚,徐征雪參加婚禮時,他眼神裡有著詫異,同行者問了他,他一句話也沒說,只因這大學生形似顧盼,再細細觀察與交談後,終究不是同一人。
再數年過去,徐征雪去取訂做的衣物時,他看見一件剛做好的嶄新旗袍,指著它問著:「這個花色沒見過。」
劉永芳笑笑說著:「她的。」
徐征雪了然,不再過問,當他離開店家時,不禁想著若是顧盼沒死,也許她真能穿上、也許她會成為這裁縫店的人,只是再多也許,都在當年已決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