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消防隊已經收隊離開,但學校裡仍然一片混亂。陸以洋跑回小良等他的地方,發現小良坐在地上,變得非常的陰暗,整個人的感覺好像垮下來一樣,不是指他的情緒,而是他整個人的狀態,他的雙腳像是被溶化一樣的,陷入地裡了。
陸以洋嚇了一大跳,剛剛看起來明明就還好,怎麼一下子就變成這樣?他蹲在小良面前叫他,「小良,你怎麼了?」
小良像是沒聽見,陸以洋大聲了點的喚他,「劉育良!你怎麼了!振作一點啦!」
雖然叫鬼振作一點很奇怪,但是居然有用,小良緩緩的抬頭,看著陸以洋,「……我……我看到嘉怡了……她就……從我面前跑過去……完全沒有看我一眼……她一定生氣了……她在哭……怎麼辦……」
陸以洋當然不曉得該怎麼辦,只是把下巴抵在膝蓋上,悶悶的望著小良,「你有什麼想跟李嘉怡說的嗎?」
陸以洋知道他們從大一就交往到現在,是少數維持到研究所的班對,感情好的常常閃到實驗室裡一堆學長姐,三樓整排實驗室裡,最常被學長姐轟出來的情侶就是他們倆。
小良靜了半天,才緩緩說出來,「……我上次是開玩笑的……我一定會買Tiffany的戒指給妳……等我當兵回來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陸以洋覺得更悶,「換一句好不好,你這樣說她怎麼放得下。」
又等了半天,小良才又開口。「……不可以忘記我……一輩子都不可以……就算妳嫁給別人了也要記得我……」
陸以洋想了下,這樣應該算准她找別人吧?
「嗯,那你有什麼未完成的心願嗎?」陸以洋睜著他圓圓的眼睛望著劉育良。
「……中正紀念堂。」
「啥?」陸以洋以為自己聽錯了。
「住台北五年,我沒有去過中正紀念堂……嘉怡也是……我們說好要一起去放風箏的……」小良回答著。
「那明天我帶你跟嘉怡去放風箏好嗎?」陸以洋望著他,似乎沒有剛才那麼陰沉了。
「說話……算話唷。』小良盯著陸以洋,因為這份承諾,他似乎看起來恢復得更正常了一點,不似剛才還像一灘快塌掉的泥雕。
「嗯,說話算話,不過我不能帶你回家,所以你今晚你不能離開這裡,也不可以像剛剛那樣癱掉知道嗎?答應我喔。」陸以洋很認真的望著他。
「嗯,我等你。」小良笑了起來,本來灰濛濛的臉和破爛焦黑的身體,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復原了起來。
「嗯,要等我。」陸以洋不知道他是不是能變回原來的樣子,但起碼比剛剛好看多了。
「那,我要先走了,我還要去找別人。」陸以洋站了起來,朝他揮揮手。
他慶幸著四周一片混亂,沒有人會注意到他蹲在路旁自言自語。陸以洋走回大樓前,整個火場已經拉起了黃色的警戒線,人群終於散開了點,雖然還是人來人往的很難走動。
他勉強擠進去,尋找著還有沒有熟悉的影子,轉頭看見大樓入口站著個女孩,火幾乎燒掉她美麗的臉蛋,但從完好的一面,他還是認得出,那個嬌小的女孩是高曉甜。
陸以洋的心一下子涼了,高曉甜側頭似乎看見了他,她張口好像是想要叫他的時候,突然停頓了一下,回頭望著黑漆漆的大樓裡,然後頭也不回的滑了進去。
陸以洋張口想叫,但是警戒線隔在那裡,他跨過去太明顯,馬上會被阻止。
晚上,等晚上再來好了。
想到這裡,陸以洋洩氣的蹲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晚上有沒有勇氣靠近這裡。
「以洋!」
陸以洋抬頭看見了葉冬海,一下子紅了眼眶。「冬海。」
葉冬海鬆了口氣伸手把他拉起來,「你沒事嗎?」
「沒有。」陸以洋低下頭,覺得眼淚就要掉下來。
葉冬海突然伸手撫上他的額頭,把陸以洋嚇了一跳,他抬眼看見對方一臉震驚的模樣,想起下午回家的時候,夏春秋也是帶著這種眼神看他。
「冬海,我怎麼了嗎?」陸以洋有些忐忑不安的問。
葉冬海在驚慌之後,顯得有些疑惑,「沒、沒什麼……你什麼時候出門的?」
「聽到消息才來的,下午我幫著春秋摺紙……」陸以洋話沒說完,葉冬海抬起雙手按住他的肩,臉上的神情不知道是忿怒還是擔憂,他一時之間分不出來。
「你說你幫春秋摺紙?!」葉冬海疾聲問著。
「嗯,他說明天之前要摺完所以我就幫他……」陸以洋嚇了一跳,他沒見過溫和的葉冬海那麼急躁的模樣。
「他叫你幫他的!?他叫你不要去學校!?」葉冬海不自覺的加重了手上的力氣,陸以洋有些害怕。
「沒有,是我自己要幫他的……」陸以洋幾乎要哭出來。
葉冬海看著他的神情,愣了愣趕忙放手,「對不起。」
陸以洋只是搖搖頭,「不過,如果我沒幫他的話,我大概就被燒死在裡面了……我本來要幫學長做實驗的……」
葉冬海閉上了眼覺得一陣暈眩,「你告訴春秋你要去學校嗎?」
「嗯。」陸以洋點點頭,半晌才開口問,「春秋……知道是嗎?」
葉冬海覺得天黑得像要壓到他身上一樣,他沒有回答陸以洋的問題,在原地轉了半天才開口,「你別待在這裡了,跟我回去。」
「我去告訴我學長一聲。」陸以洋也不敢拒絕,只能點頭。
「我把車開到校門口,在那裡等你。」葉冬海說完就轉身離開。
葉冬海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他聽見學校燒起來的消息,打了陸以洋的手機不通,才趕來這裡看看,卻沒想到夏春秋會幫這個孩子,這並不是他撿這孩子回家的原意,他只是想讓夏春秋有個伴而已。
「該死……為什麼要這麼做……」葉冬海感到難過不捨,而且忿怒。
他可以從陸以洋臉上看見正在消退的死相,這孩子原本應該在那棟樓裡的,但夏春秋改變了這一切,這表示他得用壽命來換,而天知道他能活幾年。
葉冬海以為長壽的奶奶只活了六十八年,如果春秋能活到七十歲,他改了天命救了陸以洋不知道要減幾年壽?
葉冬海打開車門上車,重重甩上門,無力的趴在方向盤上。他再一次感受到沉重的無力感。
他從來就無法為春秋做什麼,連陪在他身邊都不能用自己想要的方式。
他們葉家一輩子都在做善事,為什麼到他們這一代要受這種折磨?
葉冬海不知道也不理解,但他知道這無法違抗也改變不了。
他只能順從,這就是命運。
◇
回家的路上,兩人都都保持沉默,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葉冬海把車停好,走進電梯,才想起來他一路上恍恍惚惚的,磁卡、鑰匙、手機什麼都沒拿,轉頭就看見陸以洋拿出磁卡開門,他愣了愣的看著他。
「春秋給你的?」
陸以洋點點頭,心裡有點訝異,他以為葉冬海知道。
葉冬海也沒對此表示意見,「我回車上拿手機,你先上去吧。」
「嗯。」陸以洋聽話的自行上樓。
進門時他其實有些緊張,他一直想著該怎麼開口問。
而夏春秋抬頭看了他一眼,看他紅腫了一雙眼睛也沒多說,低頭繼續摺紙。
陸以洋走前幾步,低聲問,「你早就知道了?」
「嗯。」夏春秋手沒停,只簡單應了聲當作答應。
陸以洋不懂,看他也不像是對死去的人無所謂的樣子,卻又只選擇坐在那裡摺紙。
他真的不懂。
「你如果能救我,為什麼不救其它人……死了好多人……」陸以洋哽咽著開口問他。
夏春秋停了手,抬頭望著他,「天地運行有一定的規則,這世上每天誕生多少人,死掉多少人都有一定的規矩,就像活人有活人的法律,死人有死人的,沒有死就沒有生,這是規則。」
陸以洋低下頭,眼淚掉了下來,「那我為什麼可以活著?」
夏春秋低頭繼續摺他的紙,「換來的。」
陸以洋掛著淚,滿臉不解,「用……什麼換來的?」
夏春秋想裝作不在意,可是拿針串過蓮花的時候刺到手,血珠從指腹上滲出,他有些懊惱的吮住了手指。「十三年的壽命。」
陸以洋站在原地震驚的說不出話。許久才抖著聲音開口,「……誰的?」
夏春秋瞪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好意思還是生氣,他怒吼了出來,「當然是我的!我可不是那種為善不欲為人知的好人!你給我聽著!一是我不想活那麼久,二是我想要一個免費又好使用的台傭!你就算後悔也沒有用,你就準備伺候我到死吧!運氣好點搞不好我明天就掛了。」
陸以洋站在原地哇一聲的就哭出來了。夏春秋當場愣住,他沒看過這麼大的男孩子還能這樣就哭出來,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哭,但是哭成這樣令他有點不知所措。
「我、我不是在罵你……」夏春秋還慌亂想著要怎麼解釋,陸以洋衝過來撲到他身上,緊緊抱著他大哭,他僵在原地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
「別、別哭了……」夏春秋愣了半晌才伸手拍拍他的背。激烈顫抖的身體很熱,夏春秋記得這孩子的手很暖,原來身體也是。聽說小孩子的體溫比較高原來是真的,不過這孩子好像也沒小到哪裡去,怎麼說也有二十來歲了,怎麼哭起來跟小學生一樣……
夏春秋長嘆了口氣,靠在身後的長椅上,不太自然的拍撫著他的背,「小鬼,你好重。」
抬頭才發現葉冬海站在門口看著他,臉上難得顯露的神情讓他有些訝異,他自嘲的笑了笑,這十三年還換的真值得,他幾年沒看過葉冬海露出這種神情了。擔憂、生氣、難過、無力,最後一次看到的時候,是奶奶死的那個晚上,葉冬海蒼白著臉從奶奶房裡出來,眼底的無力和絕望讓他驚訝,而對方只是整晚緊緊的抱住他,什麼也沒說,隔天起就變了個人,直到今天。
原來,非要拿命來換,這人才會介意嗎?
夏春秋推了推身上的人,「小鬼,我餓了。」
這句話比什麼安慰的話都有效,陸以洋馬上抬起頭,滿臉的淚痕鼻涕,眼睛也腫得跟什麼一樣,「我、我馬上做……」
「先去洗臉。」夏春秋擺出一臉厭惡的樣子推開他。
「嗯!」陸以洋用袖子抹抹臉,低頭衝進房間裡。
夏春秋無奈的扯誕扯被他淚水沾濕的衣服,低頭繼續摺紙,想無視眼前的人,這麼多年來,他已經厭惡了爭吵。
「你很得意嗎?」葉冬海靜靜的開口,話裏壓抑的怒氣夏春秋不會感受不到。
他安靜了會兒,抬頭朝葉冬海微笑,「是呀,搞不好我很快就可以脫離這一切了,為什麼不得意?」
葉冬海看起來臉色發青,夏春秋好久沒見他氣到緊握著拳頭。他一臉輕鬆的笑,淡淡的開口,「有什麼好氣的,這麼多年了,你不累我都累了。」
葉冬海重重的抹了把臉,放棄的把自己沉進長椅裡,聲音裡透著極度的疲累,「你以為我愛過這種生活嗎?」
「天知道你愛什麼,這種生活都你一手製造出來的,就算你不愛也不關我的事,也別對我擺出一副都是我不懂的樣子,是你選擇不讓我分擔的,那就不要怪我討厭這種生活,我想我還有權力控制自己的喜惡。」夏春秋看也沒看他一眼,語調平板的開口。
葉冬海直起身嚴厲的盯著他,「你繼承這個家的時候就答應奶奶要忍受一切痛苦,才十年你就破壞規矩讓自己短命,你死了有臉見奶奶嗎?!」
夏春秋爆笑了起來,天知道他天天在見她。就如同葉冬海瞞著他某些事一樣,他也瞞了對方某些事,算是一種變相的報復。
「笑什麼!」葉冬海氣到極點站起來,很想伸手搖醒面前的人。
夏春秋真的笑到眼淚都流了出來,單手撐住臉,他抹去眼淚邊笑邊說,「我真的不知道,原來我忍受的痛苦對你來說還不夠多。」
葉冬海瞬間臉色蒼白,他當然知道夏春秋忍受了多少痛苦,但那不一樣,他無力的說。「那是兩回事。」
夏春秋抬起頭望著他,「對,那是兩回事,奶奶當初告訴我,繼承家業會很痛苦,我說我可以忍受,為了我所愛的,工作上再痛苦我都可以忍受,你知道我最無法忍受的是什麼嗎?到最後我最愛的人告訴我,他從沒有要求我做這些。」
葉冬海望著他清澈的雙眼和滑下臉頰的淚,壓在心口那塊很重的石頭直沉到胃裡去。
「是,那的確是兩回事。」夏春秋笑了起來,眼淚跟著不停落下,「你知道嗎?奶奶那句要忍受一切痛苦,現在聽起來像是詐欺。」
葉冬海把臉埋在手上,痛苦和壓力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他們卻不知道該怎麼解決。
夏春秋並不期望葉冬海能得出什麼結論,他抹去臉上的淚水,靜靜的開口,「反正我做也做了,沒什麼好說的了,你不想我這麼做就不該把那個孩子擺在我眼前,我十年來可以忍受你的無情並不表示我能跟著無心。」
夏春秋自嘲的笑了起來,手上繼續摺紙,「你知道嗎?如果我今天無情的放著那個孩子去死,你還是會站在這裡責怪我。」
他抬頭望著葉冬海,笑得十分淒涼,「結果是一樣的。」
「……不要說了……」葉冬海仍然維持原來的姿勢沒有抬起頭,只在指縫間無力的開口,但他知道夏春秋說的是對的。
「可以吃飯了……」陸以洋衝進客廳,他神經再粗也知道氣氛不對,臉跟著垮下來。
夏春秋倒是不介意,起身走向飯廳,神情看起來很輕鬆。「太好了,我餓死了。」
陸以洋猶豫了會兒,望向看起來很難過的葉冬海,雙手緊張的拉著衣角,「冬海,對不起……」
葉冬海這才抬起臉來,神情顯得很憔悴也很無力,但卻還是朝他笑,「不關你的事,別想那麼多,很多事……都是我們沒辦法控制的。」
陸以洋不是很懂,只是靜靜的望著葉冬海。
「我沒事,你去陪春秋吃飯吧。」葉冬海笑笑的開口。
「嗯。」陸以洋猜他是想獨處,點點頭也朝飯廳走去。
葉冬海倒在長椅上,從來沒有過那麼無力的感覺。奶奶死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撐得住,能夠好好陪著春秋,就算不能在一起也沒關係。但是春秋的執念和認真幾乎要擊垮他,他只好拿出冷淡和逃避甚至於攻擊的態度,十年來他們就像在拔河一樣,誰也不肯放手,誰也不肯讓步。
但他們都知道總有一天那條繩子會斷,結果只有兩敗俱傷。所以一邊拉扯一邊小心翼翼的努力維持住平衡,他們都不去談,都放在心裡就不會有事。
但這個孩子卻在這種時候來到這個家,打破了他們的平衡,他們的拉扯開始出現了問題。
葉冬海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他不是沒有想過總有一天夏春秋會鬆手,他只是一直不去想,他知道逃避解決不了問題,但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葉冬海深吸了口氣坐起身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遇到這個孩子,但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
他必須好好照顧陸以洋,不管是自己撿到他,或是春秋拿命救他都是,這個孩子跟他們有很深的緣。
不管他會改變什麼,不管未來是好是壞,對他們來說,都是一個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