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早就想看《孤味》,口碑場一開賣便立刻上網買了票,已經好一陣子沒有擠周末晚場的我,這天在下了班的車潮直奔影城。
關於「家」的電影並不是一直都是我的喜好,青春時期甚至是會跳過這類主題的,也不知是否因為年歲漸長(抑或是人生中許多無來由的變化我駑鈍地僅能歸類為歲月),有些東西無須篩選自然就碰觸到了自己的心。
離家20年的父親在母親70大壽這天過世「歸來」,像命運捉弄人般的開端─多年不見,再見時已是躺在太平間裡冰冷的遺體。丈夫、父親,這些被你罔顧的加諸在你身上的身分,簡化了我對你的恨。然而此時,我卻只能仗著這個身分,奪回定義你一生的主導權。
林秀英在醫院裡盤問蔡小姐的連絡資訊,彷彿一齣修羅場即將展開。偏偏,人已走,留下活著的人爭什麼也不過依然你死我活。但還是要爭啊,就像生日大壽當然還是要辦─而且要辦得風風光光,否則整個台南都知道我們林家出了事。人都死了爭什麼?你人死了但你要留下來的形象只能由我─陳伯昌的太太決定!誰說你念佛?你當年明明跑遍各大廟宇;誰讓你戴那墨鏡?當初就是戴著那副該死的遮光墨鏡光天化日下離開了我們母女四人;誰准你回家?一輩子逃得遠遠怎麼追也不曾見你回來。
死了,死者為大個屁;死了,老娘就算剩一口氣也得我這個活人說了算!
「這...是在battle嗎?」
靈堂裡念佛與嗩吶聲此起彼落互不相讓,戴著墨鏡的父親遺照彷彿目睹著這一切鬧劇的發生。
修羅場在喪禮荒唐展開,年幼的孫女在一旁彷若看戲,明明荒腔走板,卻笑不出來。
沒有大場面─當然不能跟我的壽宴排場相提並論,《孤味》在刻劃父親喪禮的場景上,簡單但不潦倒。傳統喪禮習俗要哭著跪進場,「他也沒養你們長大有什麼好哭的?」林秀英不准女兒們跪,眾人一臉無奈尷尬,禮儀早已失了莊重,直到父親過世我們還是被逼著夾在父母之間。
喪禮是一個引子,《孤味》在訴說的是每個家庭那解不開的結。母親與三姐妹之間各有各自觸碰不得的傷口,大姐的自由不羈帶著父親的影子、二姐的嚴肅執著背負了母親的期望、小妹非自願地成為眾人的潤滑卻對家裡的細節渾然不知;《孤味》裡,更多的真心藏在沒有說出口的話語之下,如同日本導演是枝裕和《我在拍電影時思考的事》裡:
其實並非「因為是家人所以能夠互相理解、因為是家人所以什麼話都能說」,反而是「因為是家人,所以不想讓他們知道」、「因為是家人所以不知道」等情況在實際生活中佔絕大多數。
家庭是「無法取代卻又很麻煩」的存在。
身為長女的阿青,一路目睹雙親情感的變化,家裡的事知道得最深最多,卻從未有人問過她的想法。她想逃走,卻不知不覺走上父親的路。即便得知了癌症復發也不願將病情告知母親,因為「如果到時候撐不過去了就變成我對不起你」,一輩子自由不受拘束地活著,卻必須肩負父親的錯誤帶著虧欠面對人生。
我們都知道我不是他,我沒有辦法為他做的那些錯事跟妳道歉。
秀英何嘗不知道?但一生做牛做馬,含辛茹苦將三個女兒養大,把生意從路邊攤做到餐廳,又曾有誰,獎勵過她?
沒有人會獎勵一名母親,母親做的一切,都是囊括在「母親」這個身分裡面的。
在成為母親之前,沒有人曾經是母親過,但社會卻僅要求女人內建母性,彷彿懷了生命,女人就會自動脫胎換骨。
小時候學校頒獎,爸都一定會來。我就想,只要我一直得獎,爸就會記得回來。
阿瑜是三姐妹中唯一成了家的,一生中為了得到好成績、為了看爸爸一面而努力著,終於獲得了醫生的成就。成了母親的她,最冀望的便是給予女兒足夠的─她求學階段所不曾擁有過的─選擇,但那所謂的「選擇」卻必須犧牲與家人的相處來換取,於是,不願重蹈父母覆轍的阿瑜,最終仍是重蹈覆轍。
飾演小妹佳佳的孫可芳(右)與飾演蔡美林的丁寧(左)
父親死亡之時佳佳是三姐妹裡唯一接獲通知、在身邊看著爸爸死去的,也是唯一與蔡小姐聯絡的陳家成員。她深知蔡阿姨與父親的情感、知道爸爸的遺願,不曾參與父母之間糾葛的她對爸爸的印象是好的,因此夾在蔡阿姨與母親之間感到困惑。接手了餐廳卻無法真正握有決定權,身為家庭裡的小妹,一路被「照顧」著同時一路不被信任,日日陪伴在母親身邊的努力可以因為一瓶沒注意到的過期醬油就被全盤否定,她並非自己選擇要當妹妹─如同從來沒有人能夠自己選擇出生。
沒有人能夠選擇被出生,給人抱走的女兒會不會過得更好呢?
我們都帶著自己的宿命,我們有著自己的位置,我們被迫長大。我們有許多無奈、懊悔,我們造成過傷害、也曾被傷害。但此時此刻我們知道,我們還有彼此,當流浪得夠了,我們永遠可以回家。我們可以擁有同一個父親,父親的牽手未必是媽媽,而媽媽,永遠、不管經過多少次爭吵、永遠對著我們展開懷抱。
《孤味》刻劃女人,平凡而深刻,一生只知道做人母親,如同餐廳「孤一味、一道菜」,那麼孤獨也沒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