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小管病變不是進行性疾病」是我父母的「御題目」。
根據大辭林的解釋,所謂的御題目就是心懷感激地念誦毫無實質內容的主張。
不知道主角此處譏諷自己的先天性罕見疾病是父母的「御題目」,是否帶著類似的無奈,只不過,當人們口中戲謔的語言是真真切切刺進氣管的日常,那些溫柔的笑話,便成了詛咒的變體。
市川沙央患有罕見疾病,身體幾乎無法自主活動。這是她的現實,也是她小說的起點。首度以純文學投稿便拔得頭籌,獲得第169屆芥川賞,老實說,雖然很難不這麼想,但去揣測這是不是一部自傳性作品,究竟有沒有任何意義?
我想,是有的。也許正因為她將自己真實的身體推上了文學場域,才讓這一切的發問變得重要。
在日本,女性從來不是「擁有身體」的主體。日本對女性身體的規訓,1899年墮胎被明文入刑,正式被刑法化為犯罪,直到1948年才部份合法化墮胎,然而直到今日墮胎決定卻仍需「醫師判定」與「配偶同意」——與女性自身無關。
而對身障者而言,這部法律更是惡夢。
1948年至1996年間,《優生保護法》明文允許對身心障礙者施行強制絕育。沒有知情同意,沒有選擇餘地。國家為了「改善人口素質」,剝奪了超過16,000名女性生育的權利,甚至不留痕跡。身障女性的生命,被等同於「不該被複製的錯誤」。
女性的子宮是國家的子宮,女性沒有主體,女性身體被視為「生產國民的機器」。
而今天,即使那部法已廢,制度的影子仍舊在——乾淨、順從、無聲,才是被接受的女性身體。
那麼,殘缺的、濕潤的、發聲的呢?
市川沙央的小說《傴僂》,括弧裡還刻意加上一句「引發評審激烈爭議的道德問題作」,似乎刻意提醒讀者:你即將走入一個讓人不舒服的世界。而讀者也總忍不住想問,那些不安來自哪裡?來自小說內容?還是來自你對殘障者說話方式的既定期待?
女人應該靜靜地痛,身障者應該默默地活。
那麼,當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直白描寫性幻想,甚至將輸精管與呼吸管並置,誰會開始害怕?
翻開小說第一篇,Y小姐「嗯♡」地吞下精液的那一秒,畫面切換,輪椅上的作家把導管插入氣管,抽出痰液。聲音、液體、口腔與洞口交錯成一場冷峻的身體意象風暴。「身體」從來不是純潔的容器,而是滴著液、流著汗、帶著恥與慾的現場。
「弱者沒有必要勉強自己的吧,就算再怎麼有錢。」照護者田中先生內心的巨大缺口,與釋華不具意義的陰道口,以及十六歲以後就袒露在外的呼吸道口。因為不是真的用喉嚨上方的口鼻呼吸,因此口交的時候不會有窒息的風險,整個過程更像是一種機械化的動作,搭配著一點點♡的呻吟。
就像是吸吮著田中先生的怨恨,這樣很好。
釋華所謂的「這樣很好」指得是什麼好?是她終於能夠「懷上一孕再墮下一胎」的那份身體自由?還是她面對直面而來的惡意未曾能夠說出反擊因此乾脆一口嚥下——這樣很好?
女人若不溫順低語,聲音便被說成噪音。
身障者若敢說出渴望,慾念便成了罪愆。
那麼,當世界需要的那個聖母張開歪嘴、撇開瘸腿、說出「這樣很好」時, 被嚇到的,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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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傴僂》 博客來 誠品 Readmoo Kobo
作者: 市川沙央
譯者: 談智涵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24/0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