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拜訪

時間在黑暗中緩慢地流淌著，如同一灘黏膩的死水，悄悄地從高處往下伸出枝枒來，一路下探，從黑暗邁向下一層黑暗。如此寂靜，寂靜得只剩下靈魂嗡嗡的顫抖聲，渴望著，一絲絲的聲響也好，讓這個狹窄的時空，能有活著的感覺。

終於，一個極其細微的聲響，從上方傳來，隱隱約約像是機械運轉的聲音，彷彿在挖掘或是切割些什麼。從細微，到沙沙作響，變成了轟隆的吵雜聲，最終，一道迸射出火星的橘黃色光芒切入了，這個原本死寂的時空。

「啊啊啊啊！」

一連串驚慌的叫聲，連著碩大的身影，從那個被切割開的缺口直線墜落。就在身軀即將接觸到地板之前，突然從身軀四肢湧現出一股力量將它往上托了幾公分，減少了絕大部分的衝擊力，這才撞上了地板。

「提拉帕，損傷報告。」

拉米達勉強地站了起來，伸手拍打了幾下自己的右臉，也許她想觸碰的是自己太陽穴的位置，但這個意外的墜落讓她有點頭暈眼花，她拍打著自己的腦袋，呼喚著與自己相嵌在一起的另一個頭腦，讓對方確認一下這個身體目前的狀況。

『緩衝裝置在最後一刻發揮了作用，機體基本沒有損傷。但是看起來，妳的意識倒是有點混亂，研判為智能損傷，完畢。』

「真是感謝你的判斷。」

拉米達沒打算理會對方，她眼前是一片濃重無比的黑暗，雖然這對她而言，幾乎是家常便飯了。拉米達的頭上戴著一個透明頭盔，似乎是由玻璃般的材質所構成，但是連接脖子以下的，卻是毫不相配的巨大身軀，身高足足有兩米多，粗大的結構手臂，由精密機件所組合的雙腿，有如堅不可摧的鎧甲武士。

「照明。」

拉米達右邊太陽穴上閃爍著一個藍色的圓弧光圈，開始默默旋轉起來，這是提拉帕正在運作的標準信號。只見她的右臂上抬，不知道從哪處的結構裡，彈射出一個雞蛋大小的機件，倏地飛升而上，懸空停留在拉米達頭頂上方，緊接著，開始由弱而強地散發出幽冷的藍色光輝。

「提拉帕，這裡是哪裡，舊文明的遺址嗎？」

拉米達將自己的瞳孔放大到極限，透過頭頂的照明裝置，終於勉強看清周遭。四周是一個巨大的空間，距離自己跌落的位置足足有數層樓之高，從藍光照亮的範圍來看，隱約可見數十個與拉米達差不多高的架子，架上堆滿了各種東西，看起來倒像個倉庫。

『這是個舊文明的遺址沒錯，這是一間書店。架子上的看起來應該都是，書。』

「書店？書？解釋一下，提拉帕。」

『簡單來說，書是一種古代的纖維製品，古人懂得從樹木中提取出纖維，並且將文字印製在纖維上，集結起來成為一種便於攜帶的知識產品，主要用於傳承知識、情感與概念。書店，則是一個用來交易書的市場。』

拉米達聽著提拉帕的說明，走向其中一個架子，伸出機械手臂，似乎想從架上拿起一本書來，但是隨著她的手指觸碰，原本還勉強維持住書本型態的東西，轉瞬間就裂成了碎片。

「書，這麼脆弱，怎麼傳承知識？古人為何不將這些內容，用更便利安全的方式儲存起來？從樹木提取纖維，作成纖維製品，這種方式也太浪費了。」

『那是因為，舊文明剛好處在實體化文明與虛擬化文明兩者之間的過渡時期，所以有一定比例的古人，還是很依賴實體事物。當時有一些人，還喜歡觸摸書，享受手指翻動書頁的觸感，或是嗅聞書本的各種氣味，妳可以想像一下，當時的人對實體書本的依賴感有多深。』

「大概，就跟新文明對虛擬內容的依賴感有點像吧？」

在嘗試了拿起第三本書，卻依然失敗以後，拉米達放棄了書架，開始往書店的其他區域前進，而頭頂上那盞藍光，則不疾不徐地跟隨著她。

跨過成排的書架之後，眼前是一個偌大的空曠場地，一個寬闊高聳的平台被圍在核心，周圍低矮的區域彷彿在膜拜著中央。

『前方有幾個舊文明所使用的虛擬儲存裝置，妳走近一點，我看看能不能從其中得到一些舊文明的資料。』

拉米達點點頭，順著提拉帕的指引，來到平台旁邊的幾張矮桌，矮桌上散落著幾個機械組合成的金屬箱。她曾聽提拉帕說過，這種金屬箱是舊文明用來作基礎運算和儲存的裝置，雖然現在看來很落後，但是當時也算是比較先進的產物了。

拉米達的機械身軀開始掃描著這幾個金屬箱，根據提拉帕的說法，這些金屬箱都已經遠遠超過了所能承受的年限，如果隨意觸碰，只會像書本一樣迅速崩解，僅能耐心掃描，試著讀取出殘存的訊息。

『掃描完畢，有用的資料不多，多數是這間書店的交易紀錄，以及書本的目錄。不過，這幾個內容妳應該會有興趣。』

拉米達的眼前，浮現了幾段影片。

一個矮小的男人，站在平台上，手舞足蹈地說話，雖然語言並不是她能聽懂的，但是底下圍觀的群眾卻捧腹大笑起來，或是報以連綿不絕的掌聲。

幾個穿著正式服裝的人正襟危坐，手上拿著各種古怪器械，卻演奏出悠揚的音樂聲，底下的群眾卻顯得十分沉默，安靜且專注地有點嚇人。

幾個奇裝異服的人，相互交談起來，他們的情感起伏，就如同他們的聲調一樣劇烈，就在一場又一場的對話後，所有人拉著手，朝底下深深地鞠躬，群眾有的流淚了，有的卻站立起來大聲鼓掌。

拉米達彷彿被影片的內容感染一般，內心不知不覺地悸動起來。

『妳怎麼了？妳應該是聽不懂這種語言的吧？需不需要我幫妳載入語言組件，讓妳能聽懂他們在說些什麼？』

「不需要了，我已經看完了，雖然聽不懂他們所講的內容，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們看起來好快樂，舊文明的人都活得像這個樣子嗎？」

『不要過度美化舊文明了，這些人是很快樂，因為，他們都是書本的愛好者，那些表演都是從書本的內容所延伸出來的，這個場所看來不只有交易功能，還提供他們聚集在一起，去分享交流，他們所知的一切。雖然舊文明的人知識是比較稀少的，但是他們對這些知識的熱情，卻比新文明強烈很多。』

「那為何新文明的遺址裡，我沒有看過這種交流的場所？」

『對新文明來說，虛擬內容的便利性和快速傳播更加重要，舊文明那些對實體書本的追求，在新文明看來，沒有實質的意義。就連這些愛好者的交流，都逐漸轉移到虛擬世界當中，最後，這個場所就失去了原有的功能，連實體書本就變成了一種特殊愛好的高貴收藏品。』

「是嗎？高貴收藏品，我也好希望能拿一本書來看一看。」

『我以為妳覺得這樣很浪費。妳不是更喜歡用有效率的方式，像是，用神經傳輸的方式來傳承知識嗎？如果用神經傳輸，即使是這整間書店的所有書本，也只需要幾秒鐘就能夠完全傳輸完畢。』

「但是，傳輸完以後，我至少會頭痛大半天！」

拉米達生氣地翻了個白眼，雖然他知道提拉帕是沒有眼睛的，但是由於他們兩人是共享一個身軀的狀態，所以提拉帕應該完全能明白，這個白眼是翻得如此精彩。

「提拉帕，你掃描一下，這間書店有沒有還能夠使用的書本？」

『妳想帶走舊文明的遺物？妳真是高估古人的工藝技術了。』

提拉帕操控著機械身軀，認命地在書店空間內來回尋找著，掃描射線的嗶嗶聲響始終都沒有停歇下來，直到最終，停在了一面牆前。

『朝著正前方，往下，挖開。』

提拉帕知道在這種重要時刻，拉米達更希望能自己動手。只見她揮拳擊向牆面，轟隆一響，牆面被拳頭打得凹陷進去，大片大片的塵土從頭頂和牆面剝落而下，但是扭曲的牆面卻沒見到一絲縫隙。

『提升百分之二十的力道，大約還需要揮出，七次重擊。』

拉米達聽著指示，一拳又一拳擊向牆面，終於在連續的重擊後，牆面破碎的結構背後露出一個金屬材質的暗層，但是那道金屬暗層卻似乎沒有任何損傷，連個凹陷或刮痕也沒有。拉米達看著這個異常堅固的結構，顯得有些吃驚。

「這個是舊文明設計的？後面真的有書？」

『雖然難以解釋，但是從年代判斷上，這確實是舊文明所建造的。我偵測出，這個金屬暗層後方有一個特殊材質的物件，物件上方有文字，不是纖維製成的，而是某種更堅固的材質，所以看起來有希望可以帶走，雖然，不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

「竟然有提拉帕不知道的材質與文字，這種狀況真的是不多見。」

『我的知識也只來自於既有的資料，資料以外的一切，自然就不知道了。不過，妳可能得動作快一點了，我偵測到上方的岩層因為剛剛的重擊，開始出現了鬆動，土石開始崩落了，我們得盡快拿出那個物件，然後離開這裡。』

拉米達抬起頭來，發現從牆面延伸出來的裂痕一路往上爬，土塊與泥沙從屋頂裂開的的縫隙開始洩漏進來，如一陣醞釀許久的暴雨，由遠而近，由徐漸急，開始轟隆轟隆往下墜落。

拉米達一語不發，舉起機械右手，從手背嗡地延伸出一截短短的橘黃色能量光刀，那截光刀雖然不足半米來長，但是卻無比閃耀，有如夜空裡的明亮新星，連頭頂的照明裝置都瞬間黯淡下來。拉米達很快地伸手，將光刀插入牆面，光刀就如同切割奶油般，將牆面和那道金屬暗層一口氣切分開來。

「找到了！」

拉米達很快地伸出左手，從暗層中，緊緊抓住了一個不足手掌大小的物件。

『好，我們趕緊離開。』

提拉帕迅速操控著機械身軀，右手光刀迎頭一揮，準確地切開了一塊原本要砸在拉米達腦袋上的石塊，閃爍著藍光的照明裝置也很快地被召回，重新地回到機械右手當中。提拉帕將多數的機體動力集中在雙腿，跟著一躍而起，雙手擋在拉米達的透明頭盔前，如同一道氣流般，直衝而上。

這股騰躍起來的力道非同小可，拉米達往上直接撞破了空間的屋頂，機械身軀撞入岩層當中，並藉著提拉帕的分析計算，機械右手抓住了一處特別堅實的岩層邊緣，穩住了身形，拉米達只覺身旁的土石如同瀑布激流般滾滾而下，填入了被自己撞破的大洞裡，連自己的身軀也幾乎要被捲落其中。

「提拉帕，損傷報告。」

『頭盔與手臂組件，損傷百分之二十，機體損傷百分之三十，能源損耗，百分之五十，從妳的神經反射狀況來看，也有一定程度的腦部震盪。一個誠懇的建議，下次不要隨便跳入這種遺址冒險了。』

「唉，好好一個遺址，就這樣被我毀了。」

拉米達往下方看去，原本那個應該是書店的空間，已經被土石與泥沙重新填滿起來，方才所見到的那些書架、平台、虛擬儲存裝置，想必也都被破壞殆盡，她的心中不禁出現一絲悔恨。

『別想多了，即使沒有被妳發現，遺址裡的一切也是不可能再維持多久的。畢竟，舊文明早已經不在了，何必為了注定要消失的東西而難過。重點不是這個場所，或是那些書本，而是這一切曾經代表的意義。』

拉米達看著提拉帕重新播放在自己眼前的影片，矮小的男人朝著台下，行了一個極其誇張的禮，台下群眾的笑聲幾乎讓她也要跟著笑出聲來。她攤開左手，掃描著那個晶瑩的物件，看起來似乎是某種圓形的玉石，但是玉石上卻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細小的文字圖案，她看著，不禁露出微笑。

「難得，提拉帕偶爾也會講出這種有道理的話。」

『妳這句話，真不知道是想貶低我，還是貶低妳自己。』

「好了，我們該趕緊往上層走了，不然再晚就麻煩了。」

拉米達將那個作工精細的玉石小心翼翼地收入機械手臂的夾層中，隨後用力撐起龐大的機械身軀，爬上堅實的岩層帶。眼前熟悉的岩層隧道，正是最初拉米達因為切割方向錯誤，才割開了讓她意外墜落的缺口，念及至此，拉米達又是忍不住微笑。

『這句話應該是我一開始就說過的吧？到底是誰不聽我的建議，硬是要自己挖掘捷徑，才導致……』

不等提拉帕說完，拉米達重新伸手拍打了幾下自己的右邊的太陽穴位置，原本閃爍的藍色光圈，也剎時間黯淡下來，連同著提拉帕的聲音，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拉米達輕輕地哼了幾聲，操控著機械身軀，重新踏入隧道的黑暗當中。清晰的聲音也逐漸變得微弱，直到連最細微的聲響，也無法聽見，寂靜，重新降臨。

黑暗，也重新被黑暗給層層包裹起來，時間，彷彿又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