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倒下無人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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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落格淡紙色底版:suminglen.blogspot.com/2021/12/blog-post_69.html)


「如果一棵樹在森林裡倒下,沒有人在附近聽見,那麼它有沒有發出聲音?」

有嗎?沒有嗎?你們那時候討論什麼,其實你已經忘了。到現在只記得,認識論,這是你們上認識論的時候提到的。可究竟是誰上的課,哪一年上的,跟你一起晃的人又是誰呢,你忘了,你都忘了。

……

鮮亮的色彩不斷閃耀,在人們眼中畫出街道的模樣和其上的招示廣告,妳站在一處巷口,看著又一個弧線飄逸而出,導引著路人去看巷裡有什麼。

「風鈴城入口,哦,這裡有風鈴城耶。」

妳向身旁輕輕說話,但隨後意識到,想對話之人並沒有跟上來。於是妳回頭望去,卻見到若華在一處空白的地方看著巷道。

「妳在看什麼這麼出奇,」妳回頭走去,「可是這裡什麼都沒有啊?」妳比了比自己的眼鏡。

「喔,我的剛剛在更新,所以我不知道。」若華轉過頭來跟妳說,「投影看起來都是一片空白,我裸著看這邊好像有東西,所以停了一下。」

妳於是順著若華剛剛的方向看去,那是另一個小巷子,現在有一些零星的符號跑出來,但相較於前後的豐富,也難怪妳把這邊當成空白而忽略。

「有什麼有趣的嗎?」妳便問若華。

「等一下喔,我現在更新好了。我看一下,投影裡面是沒有。」若華在講話同時環顧了四周,看來她也同意這明顯的空白,「但是妳裸看的話,裡面好像有一些很有特色的店和建築耶,應該是以前時候的。我剛剛就是被這些吸引。」

「那我們要去探探看嗎?」妳於是問。這似乎是個機會和緣分,如果不是若華剛剛沒啟用擴充,大概妳們也不會注意到。

「好啊好啊。」而若華的想法果然與妳相同。

於是,接下來妳們就進到那巷子裡走走。行走間,確實看到房子都不太一樣。最明顯的就是那些古老的招牌,整個滿版就佔據全部門面的那種。換句話來說,就是只用於現實,沒辦法跟投影擴充搭配的樣式。另外,這些房子的設計也普遍比較沒有現代感,似乎是朝向一種實用主義的方向走去,可是門窗的採光和通風卻沒有考慮綠建築的方式。也就是說,是這類概念還沒盛行前的實用主義。

話雖如此,在妳和若華繼續行走的過程中,這些建築和巷道卻在妳心中逐漸產生一種感覺──一種人味。就像妳們現在的建築都經過精心設計,不管是建築師或AI主導的,都經過精密的計算,整體弧度十足光滑且符合比例,自然也不太能容忍太多失誤。反倒是眼前這建築不用AI就能看出不少問題,明顯的程度甚至一眼就能看到裡面那種人為的痕跡。

只是也同樣地,妳轉眼就看到那些活生生的人。那些人們在初始時設計的樣態,也許一個日常事件的干擾,都會讓結果出現這樣的失誤。並且這類事情,還會一路延續到人們住進來後碰到的各種日常事件。太熱了,會漏水,隔壁在敲,小朋友亂劃。可這所有俗事,也是一家大小或朋友伴侶會一同經歷的。這就是他們的人間,這就是他們的故事。而人們雖然會老去,但他們還會在這裡,與那房子、巷道,以及他們的記憶相伴。

這是屬於人的地方。

或許也因為如此,妳們在這裡行走感覺安適舒洽。當然,妳和若華還是挺注意安全的,只是這裡並沒有危險的意味。所以儘管那仍開著的擴充沒顯示出太多投影,妳們倒不急著離開,而是這邊晃晃,那邊晃晃,然後看到有意思的就停留一下。正如現在,妳們停留在一間店的門口一樣。

「這是……,」只見若華抬起頭端詳那建築一會,似是想起了什麼,「喔,我知道,這是一間書店。」

「書店?」

「而且很可能是二手書店,兼營或者主力的都有可能。」若華回應妳說,「畢竟現在要有這麼多的書本,新書不太可能,大多是二手了。」

「現在還有新書是實體書嗎?」妳有些疑惑。

「我猜應該還是有一些啦,不然,我們進去看看好了。」若華說。

「我也是這麼想。」妳贊同道,接著妳們兩人便走入店中。

踏進門後,那些方才在外邊看到的櫃子轉眼成為巨大壓力。左中右三組櫃子現在看起來無比高大,如山般把整家店切成兩組隧道。而放在櫃子上的,是像磚瓦般堆疊滿滿的書本,環繞蓋起在書櫃骨架上的大樓。可若再細看,會發現那不是大樓,那是由紙本建構起的奇幻景像,如山,成隧,有場,有戶。像是那些在電影裡看過的,矮人在石岩中鑿起的地下城,妳們兩個倒像是誤闖這奇幻世界的半獸人了。

而隨後,妳們便撞見那閒晃的矮人國王了。他似是在王國的例行事務裡,看見兩個冒失的半獸人,卻不出聲張揚,只是給妳們一個淡淡的笑容,然後便回到自己的事務上。

妳和若華見狀,趕緊裝忙來避免尷尬。畢竟妳們可是亂入別人地盤的半獸人,要是不懂什麼規矩可貽笑大方了。所幸眼前就充滿裝忙的契機。這每一本書的名稱和作者,鑽研個好一陣子應該不太奇怪吧。

對吧,「如何避免你的尷尬感」,Michelle著。

但,「在這樣的困境如何求生存呢」,「也許你不該踟躕不前」,「給自己多一點自信吧」,「面對問題是所有的第一步」,「找到好伙伴,事情就先解決一半」,「去吧,不要再浪費時間了」,「這美好的世界等著你探索」,「現在,即刻,Now」。

嗯,有道理。

是的,找到若華,然後面對問題,解決它,就這麼辦,走。

於是妳轉頭尋找若華的蹤跡,之後發現她就在不遠處,如妳剛才一般,似乎也正在經歷什麼奇幻冒險。

「這些書的書名都好有趣喔。」,妳走上前去。

「是嗎?」若華見妳前來,便隨手抽出一本,「第三世界的成長與產業發展」。

「內容是滿有趣的,不過書名嘛……」她在這裡遲疑了一下。「我是不會說真的很有趣啦。」

呃,看來那奇幻冒險應該是只有妳才經歷過。「妳這邊的書和我那邊的不一樣耶。」妳趕緊這麼說。

「喔,妳那邊是什麼?我看一下,喔,是心靈成長。」若華回應。

「那妳這裡呢?」妳問。

「不知道耶,這看起來是未歸類。」若華邊說邊探索,「恐怖情人,恐怖的是情還是人」、「巧克力的八百種吃法」、「環球旅行大攻略」,她接著再抽出一本,「但是也有像這種的:民主的發展與困境──一個不典型國家的經驗。」

到這邊,你本想接話,不過就在若華說完這句話後,似乎隱約聽見一個悶哼聲,接著,妳們就見到矮人國王再度出現。

「妳們想找什麼書嗎?如果有的話可以跟我說。」他的語氣低沉卻溫柔。

「喔,沒什麼,我們只是剛好晃進來而已。」若華回答,「想說,來看一看書的模樣。你這邊是不是有賣二手書啊?」

「其實大部分都是二手的。新的書通常都是電子資料,不然稀有一點就是隨印版本。不會輕易再鋪貨到通路上了。」

「那這樣,你這邊平常都是誰會買啊?」既然矮人國王在場,妳便問了個一直很想問的問題。

「妳們現在都不買書了對不對?」他對妳們笑一笑,「這種實體的書。」

「有點太佔空間了,有時候要查也不太方便。」若華說,「其實我們都有買書,但都存在資訊裡。」

「所以妳們覺得誰會來買這樣的書,而且還是二手書?」

「我覺得,應該就是在全部資訊化之前,還有碰過實體書的人吧。」妳說。

「對,大部分就是這樣的人,也有剩下一些是收藏家來找的。」

「可是,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我還是想問一下,這樣要怎麼維持開店啊?有足夠客群來收支打平嗎?」若華問了一個妳同樣也想問的問題。

「妳們覺得呢?」矮人國王稍微等妳們思考一下,之後再繼續說,「其實我是半退休了,這也是自己的房子。想說,大半輩子都與書為伍了,還是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吧。所以,就這樣繼續囉。」

而在他說這話的同時,妳也看了四周。確實,這昔日輝煌的王國,也許沒落了,或者為外人所不知。但對矮人國王來說,這就是他的王國。這就是他一生所在。

於是妳進一步猜道,「你會從介紹別人書當中獲得喜悅對不對?」

「妳怎麼知道?」

「我可以想像類似的情境。」妳回答。

「那妳們想讓我介紹看看嗎?」妳確實注意到面前之人眼裡的光彩。

「好啊。」

緊接下來,就是矮人國王帶妳們導覽他的王國。從鱔魚麵的食譜到畫滿註記的地圖,從純手寫的稿到帶有淚跡的小說。妳們跟隨他繼續前進,直到遇到一個轉彎的地方停下。矮人國王從彎角之中拿出一本書。

「這個,妳們猜猜看它有什麼特別?」

妳看了一下它的題目,「見得城裡鄉邊小樹」,似乎是個小說或散文體,但有什麼特別的嘛?妳可回答不出。

「猜不出來對不對?」矮人國王笑了一下,「這個是它有明確簽訂,就是不能數位化的書。」

「這樣不會有人偷偷把它拿去掃描嗎?」若華問。

「有可能,可是它就是不能有官方的數位化。和手寫稿不一樣,手寫稿還是可以出打字的版本。但是這本就不行。」矮人國王說,「也就是說,如果沒有人偷掃描或打字成書的話,那它就是會只以實體存在,成為侷限在某一個時代的書。並且我在想,以這本書的知名度應該不會有人想盜拷,它就只是一本小小的書而已,所以很有可能最後就真的變成這種情形。」

「可是它當時為什麼要簽訂這個啊?」妳問。

「作者沒有講。」矮人國王說,「不過是有聽說它的內容,其實是藉小說來表達作者自己的某段感情。據說他的情人看了就會懂,但外人就不知道。所以也許,這作者出這書的目的,就是在向那個情人表示什麼。那既然目的是這樣,搞不好作者就不希望其他人持續看到,也許就會藉此讓它侷限在實體和那個時代。」

「也有可能是他希望藏著什麼東西,所以不希望數位化。」若華接續延伸著,而到了這個點上,妳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可是如果要藏什麼,像它這樣的書,不就都攤在日光下了,難道不是應該數位化再加密嗎?」妳說。

「這滿可以思考的喔,妳們覺得要藏東西,應該要數位加密還是要實體?」矮人國王於是問。

「嗯,順著這樣想,搞不好實體化才是更好藏東西的方式,因為沒有檢索,沒有路徑追蹤,也沒有破解。」若華思考了一下說,「變成一切都得靠人來引領。」

矮人國王聽見若華的回答,臉上浮現一點不太明顯但妳其實看得出的笑意,之後卻緊接開口說話帶開話題,「好了,我們好像在這邊圍繞太久了。我再帶妳們去看一個很特別的東西。」

「喔,好啊。」於是,妳們跟著矮人國王逐漸走出店的內部,回到較靠外面的地方,到達一區看起來像放雜誌的地方。只見矮人國王隨手抽出一本來。

「這個,猜猜看這是什麼?」

「呃,」妳看向那本雜誌上的各種名詞,卻沒什麼頭緒,「不知道。」

「這個,是電腦組裝雜誌。」

「以前電腦是需要消費者組裝的?」若華說。

「對啊,現在都整合成單一晶片對不對?」矮人國王在妳們面前翻了翻手上雜誌,「我們那個時候,這些都是分開的。所以我們要把處理器裝到主機板上,然後再把顯示卡和記憶體裝上去,一大堆一大堆的,電源供應器,硬碟啊,螢幕啊,之類的,還都要用連接線連起來。」

「那時候沒有網路喔?」妳問。

「有,可是只有局部。這些元件是在全域網興盛前就存在,所以都是用連接線連的。」

「這麼神奇。」若華讚嘆。

「那我可以問一下,最近有沒有人買這系列雜誌啊?」妳突然又想問個問題。

「其實有喔。前幾天才有一個人來買過。」

「可是他現在買這個要回去幹嘛,現在電腦都不一樣了啊?」若華接著說。

「也許他就是跟我一樣吧,想要留個這樣的東西,來見證曾經活過那樣的時代,那個電腦還需要組裝的時代。」矮人國王說,「如果妳們都沒看過這個書,也不知道電腦要組裝,對不對?」

「你是說,這個東西就會被遺忘了,對吧?」若華似乎捕捉到矮人國王的話中之意。

「也許不是遺忘,也許是——不存在。」矮人國王說,「如果我們這一代,看過那些零件的人都凋零,那對妳們來說,這一切就是不存在的。不是遺忘,因為人們將從來都不認知到這存在過。」

「嗯,嗯,嗯。」若華若有所思。

「所以,我想,妳們既然晃到這裡來,也算是有緣。」矮人國王邊說,邊從架上抽出另一期類似的雜誌,「這雜誌就送給妳們,當作是妳們來過這裡的紀念,也當作是對組裝電腦這東西的紀念。」他同時似乎捕捉到了妳們神情下的心理,「不用擔心,這雜誌出了非常多期,兩期不算是什麼太大的東西。」

「這怎麼好意思?」妳回答。

「就當作是我的私心好了。」矮人國王仍然把那兩本雜誌拿給妳們,「妳們也許不見得會再經過這裡,但搞不好之後看到這個雜誌,就會記得有這樣的一個年代,電腦需要組裝,書還是實體的年代。所以不用再推辭,請當作是我的私心。」

「好吧。」妳和若華異口同聲,並且各收下一本雜誌。

之後,矮人國王又帶妳們看一些其他的書,直到天色將晚妳們才打算離開——從那空白卻深刻的奇幻境地,回到五光十色的擴充現實。之後,妳稍稍注意了眼鏡裡顯示的時間,是個可以填飽肚子的時機,不過在此之前,妳和若華決定先去一個地方……

「妳上次的審核有過嗎?」若華在旁邊問著。

「有啊有啊。」妳站在記憶上傳的裝置前面,「這次,我要把這雜誌掃描,把它存起來」

「妳不把整個書店的記憶都傳上去喔。」若華已經先戴好了頭上的裝置。

「要啊要啊。」妳說,同時把自己的裝置戴上,設定上傳的格式,「我只是想另外把這雜誌掃描數位化,把它做成電子書。想說把這個東西好好保存起來。不然如果只是實體的,不見就沒了……」

不知為何,妳講著這些話,卻似乎想起某事。話語因此停在這裡打住沒繼續說,倒是若華看著妳的模樣,說出妳腦中的事情,「妳是不是想起妳爺爺了?」

「對,妳怎麼知道?」

「我跟妳認識這麼久了,怎麼不知道妳在想什麼。」若華盯了妳一眼說,妳回與她一個簡單的微笑。然後妳們兩個便不再說話,各自把自己的記憶上傳上去。

……

你們在故鄉連外的大道上,張嬸特別來送行。

「以後在外面,同鄉的要彼此照顧,知道嗎?」

「媽,你不用擔心啦,又不是小孩子。」

「哎呀,」張嬸沒有直接回應你那同鄉同學,她轉而面向你,「外邊問題多,一定要彼此照顧,知道嘛,啊。」

張嬸當時的模樣,你是記得的。那是完全的真摯。不知是她希望你多照顧同學一點,還是念著你母親的心,希望同學多照顧你一點。不過這都不重要了。那樣的神情,你只見到眼裡充斥焦慮和請託,以及完全的誠摯。

於是你向張嬸點了頭,然後車來了。

之後,同學又跟張嬸說了幾句話便先上車。你隨後踏上車子的階梯,可就在那身子將要向前傾去的一刻,你卻回頭再看了一眼:那是你將要遠去的故鄉,一輩子還沒離開過這麼遠的故鄉。可之後的一切將不會再一樣,張嬸站在故鄉那裡,可之後的一切將不會再一樣。

然而即使如此,眼前之路和你們的未來也不會停下,你只得再踏一步,然後將頭轉回來看向前方,讓車子把你們載走

……

車子到了,你在房前停下。老同鄉舉辦個小型宴會,邀你一起來。門打開了,他走出來。說也奇怪,你能記得張嬸的模樣,但這同鄉同學卻只剩模糊的煙霧,如同飄渺的形體,就算你想抓住,卻也觸摸不到實際。但你們應該認識相處很久了,更且應該有著深厚的情誼,然而你卻記不得他的模樣,甚至連聲音,好似也都不是原來的聲音。奇怪啊,真奇怪。

稍後,你進到那宴會中。在那同鄉的模糊身影外,還有其他好多人。有的模糊了,有的稍微清晰些。而你記得,你記得,這些都是十分有為的。他們應該是國家的棟樑,都比你優秀許多,都比你應該有更美好的未來。但是你卻忘記他們後來的發展怎麼樣了。而他們在那邊談論的理論,現在也似乎只剩支離的字句。你只記得後來先離開了,然後,又回來找他們……

「小夥子,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來找我的同學。」

「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我只是想問一下,那是我老同鄉同學。」你記得你說過這個話,「他媽託付給我,要我照顧他的。」

「耶,小夥子,你同學叫什麼名字啊?」

對啊,名字,名字,名字呢,報出他的名字,也許國家就能幫你找到他。可是,你怎麼想不起來。你怎麼想不起來呢?你怎麼可以想不起來呀?你記得張嬸啊,可是這老同鄉同學的名字,你怎麼都記不得了。連同那些跟他一起晃的人,那些群體,那些樣貌,那些聲音,全部都模糊,消逝,抓不住了。

「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你再睜開眼睛。眼前是兩個年輕女生。但你不認識她們。她們不是你的同學。你知道他不是長這樣,可你卻也記不得他的名字和模樣,甚至你也記不得跟他相處的片段。只是,如果你連這些都不記得了,那麼你又是誰?那些是你大學的時光不是嗎?你怎麼會不記得自己的記憶了呢?

如此一來,你真的讀過大學嗎?你的同學是誰?你的家鄉在哪裡?

你又是誰呢?

「我怎麼不記得了?」你說。

「你問我是誰?」

「我來找我的同學。」

「可是我忘記他的名字了。」

「我記得這很重要。」你哭喊。

「可是我怎麼想不起來。」

「很重要我卻想不起來啊。」你無盡地哭喊。

然後,你眼前的女生,其中一個,蹲在你面前的,抬起頭來看看她旁邊的那個。而站著的那個,現在握住了蹲著的手。然後蹲著的,開口說話了。

「我覺得我爺爺這樣,應該考慮去試一下那個人體試驗了。」

……

「我們的記憶是透過腦神經儲存和連結的。但是隨著年紀的增長,神經會退化,細胞會死亡。如果影響到的是相關迴路,這時候原本可以連結起來的記憶,就可能會出問題。」

妳和若華帶著爺爺,聽眼前的試驗人員再一次解釋。

「可是神經細胞只在很少的情況下會再生,因此以前都是透過其他細胞去新長出突觸來連結。那我們現在是希望透過藥物並搭配磁刺激來促進神經再生。老先生之前已經有接受藥物治療,等一下我們要做的,就是再透過磁刺激,去刺激腦部神經和膠細胞生長。但是這個是有風險的,還是要跟你們提一下,神經再生在過去是不常出現的情形。所以這邊存在的問題是,我們不知道它們會長到哪去,如果亂連結的話,有可能會更混亂,甚至產生新的幻覺。這些都是理論上必須面對的風險。」

「也因為如此你們參與這次實驗是可以加分的,這個再跟你們提一次。當然你們也可以隨時終止。那如果沒有想終止的話,等一下我們就進入到磁刺激的環節。」

「是,我們了解。」妳聽完試驗人員的說明後回應,然後妳轉頭再看了一眼爺爺。他的狀況截至目前為止,看起來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試驗人員也說了,要磁刺激才能完成一個循環。因此,還是得把它走完。妳想著,同時等著。

過了一會兒,前一個受試者完成。試驗人員過來叫喚爺爺的名字,妳看向爺爺,他甚至有時候都記不得自己名字了。而妳卻還記得小時候,爺爺牽著的時候,會用兩隻手指勾著妳,那剛好是妳手的大小。妳們會在城裡啊,鄉里啊,四處晃,買一點小點心的。妳會叫叫嚷嚷地吃上一整天,直到爺爺又把妳牽回來。可以說在那父母很忙的童年,是爺爺帶妳看到外面世界的。現在,終於是妳自己去探索這一切,可當初帶妳的人卻忘記了。

妳把爺爺交給了試驗人員。

那實驗室的門雖輕輕地闔上,但那太過好的隔音效果卻完全隔離了兩個世界──妳在這一頭,年邁無助的爺爺在另一頭。也許是這過度的寂靜令人發慌,妳突然想起那些記在同意書上的不良反應:語言喪失,無歸屬感,人格分裂或解離,生成假記憶與幻覺,模糊現實與虛妄邊界,甚至為新幻覺詮釋,改寫自我認知……

妳真的應該帶爺爺來這裡嗎?

這些驚人的風險。不,妳當初在想什麼呢?妳怎麼可以帶爺爺來這裡?妳怎麼可以讓爺爺經歷這種風險呢?

焦躁難耐之下,妳起身探步。可就在來回走第三圈的時候,有一隻手握住了妳。

「妳不用太擔心。」若華這麼說。

「但是,我又想起那些風險。」

「那些風險機率都很低。」若華站起身來,面著妳說,「這個試驗都有經過動物實驗,風險很低了才可以進行人體試驗。他們只是有必要把所有的風險列出來而已。」

「可是我好怕,」妳看向那實驗室的門,「是我帶爺爺來這裡的。爺爺如果出了什麼事,那都是我害的。」

「想想妳當初為什麼要帶爺爺來這裡?」若華說。

對,如果有這些風險,妳當初為什麼要帶爺爺來這裡?

「因為我怕,」妳說,

「我好怕爺爺如果忘記這一切,就好像他的生命沒有意義,只剩一個跟過往沒有連結的軀殼。爺爺他是個很好的人,值得記得這一切的,他值得記得自己以往美好的模樣和年歲的。」

若華握住妳的手,「妳知道,西方人很在乎記憶這件事情。他們覺得一個人被所有人忘記了,他才真正逝去。」若華走到妳身旁,「但妳會記得爺爺的不是嗎?」

是,妳會記得爺爺的。

「所以,來跟我一起坐著等吧。」若華邊說邊把妳帶回位子上,「不論妳爺爺變成什麼樣,或忘記了什麼,妳都會記得妳爺爺的。妳會記得他現在的模樣,與他美好時的年歲。我們總可以把這些記憶上傳的,不是嗎?」

對啊,妳可以把這些記憶上傳的。等爺爺想起了什麼,妳也要帶他去上傳。妳要讓這些記憶留著,就像那本電腦雜誌一樣,留著來見證一切都存在過。人們會記得的,而這些生命都會是有意義的。妳如此想著,漸漸地,也許是因為記憶上傳永久數位化保存這個概念的存在,某種程度緩和了焦慮。於是妳終於坐了下來,和若華一起等著。

不久後,爺爺出來了,由兩個試驗人員陪同著。其中一個研究人員去帶下一組人,而另一個則陪爺爺走來。

爺爺步態穩健沒有問題地走到妳們前面。

「阿孫啊,」爺爺這次記得妳了,「不知怎麼地,我剛剛做那個那個,可有點不太舒服。我們可以停掉這個嗎?」

「不舒服?是哪邊不舒服呢?」見到爺爺這樣說,妳趕緊問,「是精神上的嗎?」

妳想起那些恐怖的不良反應。

「不是的,」爺爺的神態看起來是正常的,「是胸口不太舒服。我這老身體可能不太適合做那個吧?」他接著又轉了身子對妳們展示了一下,「倒是精神上沒有什麼問題。」

啊,好險,至少目前看起來不像那些人格解離和幻想之類的不良反應。

「有些試驗者對磁刺激這種裝置會有點焦慮,胸口悶還滿常見的。」一旁試驗人員接著解釋。

「是。」妳對試驗人員禮貌回應,爺爺似是看到妳的反應,急忙接著說,「對,就是胸口悶,我心臟好不舒服,這樣可不可以不做這個了啊?」

妳看了一下爺爺,再看一下試驗人員,他說,「我們確實可以隨時退出,的確有一些受試者是因為焦慮而終止的,只是這個試驗其實還滿難得的,退出就沒了,你們要仔細考慮。」

「那爺爺,你有沒有想起你忘記的那些東西啊?」若華在一旁聽了很久,終於開口。

「沒啊。」爺爺比了比自己的腦袋,「跟以前一樣,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這樣爺爺你還想繼續做嗎?這是很難得的機會,可以幫你想起那些東西的。」妳說。

「還是不囉。」爺爺此刻的表情有一點老頑童的感覺,「想到那些機器,現在還有點不舒服呢。記不起來有什麼打緊,活在當下不就行了。妳們說是不是啊?」

也是,也是,爺爺沒有遇到那些不良反應,現在還能跟妳正常說話,也未嘗不是幸福。再說了,妳恐怕也不太擔得起再繼續做下去的那些憂慮懼怕。而既然現在是爺爺親自跟妳說要停止的……

「好吧,爺爺,那我們就停止囉。」妳對爺爺說,「停止就沒有了喔,這個不能反悔的喔,爺爺你要想清楚喔。」

「想清楚了,想得很清楚了。」爺爺說,「沒有反悔的,我想停止呢。」

妳確認了爺爺的回應,接著轉頭向試驗人員問,「那我們可以這個時候終止嗎?」

試驗人員見到妳們的反應,於是說,「可以,只是信用評比的點數就會取消加分。」而在這過程中,妳漸漸注意到試驗人員一路以來,臉上表情有些變化。

妳們向他點點頭表示同意,試驗人員接著繼續說,「那會有一些停止手續和文件要請妳們填。我再帶妳們去辦。另外,我們對退出的案例,也都會收資料。爺爺剛剛也算做過一輪療程。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們希望能掃描爺爺的大腦,順便查看一下他的記憶情況。不用擔心,這些都是非侵入性的。」

妳看了爺爺一下,他立刻慌忙地對妳和試驗人員說,「不,不囉。剛剛也只是戴著,我就不舒服了,我還是不要做那些好了。可以吧,可以不做吧?」

「這樣啊,是可以的。如果爺爺這麼堅決的話,我們也什麼立場強制要做。」試驗人員這樣回答的時候,臉上那原本嚴肅的表情就更僵了。「只是爺爺你就得填問卷了,我們至少要收這方面主觀的資料,不然對上頭沒辦法交代。」

「這倒是沒問題。」爺爺這次一口答應了,「不要做那些怪機器的,都好。」

試驗人員聽到爺爺仍然願意做問卷,先前變化的臉上表情有好轉一些,「那好,如果這樣的話,我就帶妳們去辦停止的手續,也讓爺爺填那些問卷。」

「好。」

於是,妳們接下來就去辦那些終止手續,爺爺去填問卷。然後一切都辦完後,妳和若華就這樣把爺爺領回家。此時將晚的夕陽照著妳們回程的路途,如平常一樣,妳們緩緩地走著,一切好像沒發生過般,爺爺也還是那個忘記一切的爺爺……

「爺爺,你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嗎?」妳在路上邊牽著爺爺邊問說。

「對啊,這次做這個啊,好像沒什麼幫助啊。」爺爺回答。

「現在想想有點可惜呢。」妳說,「如果爺爺你有想起來的話,我還想帶你去把這些記憶上傳呢。這樣以後就不怕忘記了。」

「嗯。」爺爺走到這裡似乎停頓了一下,之後稍微恢復再繼續走,「那聽起來很複雜呀。是不是也要戴很多東西的?那還是不要好了,反正我也沒有想起來,也沒什麼記憶可以上傳的。」

「但是,爺爺,你上次想不起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那時候真的嚇壞我了。」妳說,「我好怕你又遇到那樣的情況喔。」

「這個啊,」妳注意到爺爺這裡的回應也有遲疑一會兒,「這個不會再發生了。」

「為什麼啊,爺爺你不是忘記了嗎?」

「因為我現在了解了,要活在當下啊。像妳們啊,活在當下最好了。」

「爺爺說得沒錯,我們要活在當下喔。」若華接話的時候看了妳一下。

「對啊,爺爺,我們就先不要想那些了。來吧,爺爺,我帶你回去吃好吃的。」妳說。

「好咧,好呢。」爺爺開心地回應。

於是,妳又牽起爺爺的手,爺爺用兩隻手指牽著妳,妳帶著爺爺,像他年輕的帶你時候一樣,把他帶回這個世界。有那麼一刻,妳回頭看著爺爺,不知道為什麼,妳似乎覺得爺爺看起來非常有神,有點像是妳記憶中,那個很有見識和風骨的爺爺模樣。也許,也許這一切仍然不是徒勞的。也許那個試驗雖然沒讓爺爺想起什麼,但卻讓他神智變得比較清楚了。在認知到這種可能後,妳整個回程的過程都充滿喜悅。好像所有投影的繽紛色彩,都是歡迎妳們的煙火。這萬紫千紅的世間,是應該要活在當下的。也許記憶這東西,是定義人過往的一生,但現在,總會產生新的定義,總會產生新的決定。而那些過往記憶也會需要現在的揹負者的。這正是我們活著的證明,不是嗎?想到這裡,妳再回頭看了一下爺爺,他似乎正好奇地觀看著整個街道,或說正透過這個街道去觀看全世界,這一整個美好的世界。一切都會很棒的,活在當下,對吧,是吧,爺爺。

……

那天,也是像今天一樣的夏天傍晚。晚風的氣息如記憶中一般。你順著道路行走,終於找到了一位人員。

「小夥子,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來找我的同學。」

「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我只是想問一下,那是我老同鄉同學。」你記得你說過這個話,「他媽託付給我,要我照顧他的。」

「耶,小夥子,你同學叫什麼名字啊?」

名字,對,名字,你記得他的名字。

「曉軍,叫王曉軍。」

「王曉軍,沒聽說過。我說,小夥子,搞不好他念了念書,不想念了,跑到深山隱居去了。總不能所有不見的人都要國家負責吧。國家和黨是不能處理這麼多事情的。」

「可……可是,我聽說昨天這邊有發生一些事。」

「什麼事?我可沒聽說啊。有什麼證據嗎?對嘛,沒人知道的事不要亂說。這年頭說話要小心啊。我說,小夥子,要多看官方的媒體,報的才是真的。不要瞎聽別人胡說,散布假消息可是要定罪的,知道嗎?」

「但是……但是,」

「耶,小夥子,容我再跟你說一次,這年頭說話要小心啊。沒發生什麼事情的。人不見了,你沒把全國都找遍了,怎麼知道人不見。你有時間在這跟我耗著,不如趕快去找找,搞不好在什麼大山,什麼大湖啊,你同學正逍遙著呢?對不對,耶,這話啊,可不要亂講,事情,不要亂記啊……」

……

你現在記得曉軍的模樣了。事實上,你所有一切都記起來了。

但如果你理應忘記這一切呢?

如果說被記得,是見證一個人活過。那曉軍,和他的那些朋友,就是在這國家和黨不能被存在的人。

國家的報導不允許,網路的消息不能出現,就連上傳的記憶都必須審查。

這國家不記得這一切。

不能言述,不能書寫,不能上網,不能互傳。知道的人說不知道,不知道的人不會知道。到頭來,只剩下如你一般的人,用肉身去記得這些事情。

所以,請原諒你的自私吧。

請原諒你不能把這些告訴你的兒孫輩。這對他們來說是太沉重的負擔。他們總會想要上傳的。他們總會想要言說,想要書寫,想要交流。但這也會帶來國家和黨的反應,對他們未來的生活將產生不利。

或說,以某種角度來看,在這平凡的,美麗的,幸福的日常生活中,一旦跨過那深深的界限,知道了凡人所不知道的事,揹負了眾人所不在乎的思想,那世界將不再相同,不再安於日常。而在這高牆四立的國家中,以一個深刻思想揹負者的身分活著,將會是無盡的淬鍊和苦痛。要不,不說話,在靈魂裡煎熬著;或者,說了話,在現實裡煎熬著;又再或者,不論說不說話,在兩方面都煎熬著——只因著對真理的追尋與對家國的熱愛。

不,她們還沒準備好面對這一切,或說你不會讓她們成為這樣的人。所以,請原諒你的自私吧。請原諒你告訴她們要活在她們的當下。讓這樣的記憶,只由你這樣的人,用肉身攜戴著,行走在天地之間,因著你們的存在而存在,也將因著你們的消亡而消逝。或許,有朝一日你會幸運地遇到同樣以肉身行走的年輕人。屆時,他會接手並承擔這重負的。他會成為這國家和黨,在這資訊的時代中,沒辦法抹去也沒辦法審查的夜岸燈塔。然後這國家,與其中的人們,才有那麼一個機會,去重新認識那些不曾發生的事情。

但這還太遙遠了。在此之前,你必須要牢牢記著。記著這一切,記得曉軍和他的朋友曾存在過。那森林中的大樹是倒下的,就因為你們曾經記得。

而當然,你仍然感謝你的孫女和她同學帶你來這個試驗。至少,你現在知道你忘記的是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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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文者
2021/12/30
這是我在約2019年附近所寫一篇較長的短篇。近期將其稍做整理後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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贖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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