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自稱私家偵探的金‧無業人士‧泰亨,終於得以從警察局出來。他轉轉脖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其實可以跟作筆錄的警察套套交情的,搞不好能早點結束這荒謬的一天。
但是他怕海鷗跟珍哥告狀。
他最近才又和珍哥連絡上,才不要為了「早點從警局出來」這種小事,又惹大哥生氣。
※
金泰亨的偵探事業起起伏伏,沒錢的時候一天只吃一餐,有錢的時候就買漢堡。畢竟沒有多少人相信這玩笑似的網路偵探,就算真的有生意上門,也多是小孩子問他能不能找回被盜的遊戲帳號,或者是抓猴業務──他不喜歡找小三證據的案子,會看見太多難堪的事,那讓他心情很差。
多虧於最近有一位固定客戶,他的生活品質改善不少。
雖然他超過約定的時間才找到客戶要求追蹤的對象的推特,但對方還是如約把錢匯過來了──超過合約時間這事真的不能怪他,畢竟他的目標並不常使用社群網站。不、他的帳號活躍度很高,但都是轉發,極少原創推文,更少洩漏生活事跡。
金泰亨覺得自己能找到正確的帳號,根本是天才好嗎?值得吃頓豐盛的晚餐。
全然沒有自己或許正在助長跟蹤狂的意識,回家路上,他開開心心地買了一碗炸醬麵和年糕湯,把案件、今天的衰事都拋諸腦後。
※
金泰亨不知道的是:即使他不跟田柾國套關係,他親哥還是認出他來了。
金碩珍眨眨眼睛,哈哈笑的時候似乎是有些不知所措的。
「啊哈哈、因為聽起來很熟悉。」他捧起馬克杯喝了一口水,在田柾國震驚又好奇的眼神說,簡單交代:「自稱私家偵探的年輕人……我也只是隨便猜猜,沒想到真的是他而已。」
放下杯子,遲了一會兒,碩珍才意識到哪裡不對,反問新室友:「你們不認識?」
「不認識!」
「……我又沒問你。」金碩珍看了一眼異常激動的朴智旻。
田柾國搖搖頭,說自己的確是第一次見到金泰亨。
「但是是泰亨推薦你來的耶,你確定你們不認識?」
「讓我打電話給珍哥的、是……RE……X……」
──「就當作今天超失敗爬分賽的補償吧。打這個電話過去,珍哥在徵室友,他的房子超棒喔!而且長得很帥。」
簡訊的內容竄進田柾國的腦袋,因為太驚訝的關係,他句末的音調有些飄忽。
網友REX、直覺異常準、行為特別、莫名知道自己的電話號碼、私家偵探、被誣陷的男子……把這些全部攤開來看,確實能串在一起。只是太過巧合,以至於讓人難以相信。
把那些機率的問題扔到一邊,更重要的是:田柾國沒有想過自己第一次見網友,居然是替對方作筆錄?這世界還有沒有一點浪漫了?
這時候,除了感嘆一聲「哇──」,也講不出什麼有意義的話。
於是金碩珍敲敲桌面,又拿回碗筷,決定先填飽肚子比較重要。
※
自從出櫃後,金碩珍跟家人的聯繫淡薄不少。隨著泰亨回鄉、搬離宿舍、交了男友、南俊出國,一件件事累計下來,更是疏於見面。分手、畢業、兵役、實習──明明沒有刻意追求什麼,卻被現實牽著鼻子走,順水推舟地前進。似乎談不上忙,卻也不知什麼是閒,庸碌走來隻身一人。
開車前往醫院的路上,他有些恍惚。
生活在首爾,他一直很努力不要被這個城市吞滅。保持悠然、堅持自我,順從心意前進。金碩珍不曾反問自己是不是選錯路了,因為過去的便已經過去。孤獨卻不孤單,一切都怡然自得。
只是最近才和多年不見的泰亨通電話,又見了許久沒有聯繫的金南俊,一下子便讓他單調的生活鮮活起來──這也令他難得地懊悔:早知道就更積極一些了。
不該放任自己的膽小,白白和家人疏遠那麼多年。
懷抱著這樣的溫情,碩珍決定主動開口:「Siri,打電話給……」
話還沒說完,手機鈴聲便響起,來電者正是金泰亨──即使稍微了解自家弟弟的狀況,金碩珍還是被嚇了一大跳,「呀」地大叫一聲,差點打滑撞到交通島。
「哥你找我有什麼事?我就直接打給你了!你說吧!」
還來不及感動,金碩珍立刻朝他大喊:「這樣很恐怖!」
「啊?真的?對不起。」語調有幾分遲疑,卻乾脆俐落地道歉,然後才解釋道:「因為我聽到珍哥在想我。」
即使自家弟弟已經二十五歲,金碩珍還是忍不住教育他:「但是一般人不會知道別人的心聲!你聽到其他人想打電話你,也會自己打過去嗎?這樣會暴露……」
「不會的。」泰亨有些小委屈,聲音乾癟癟的:「因為是珍哥啊……」
金碩珍頓時啞口無言。半晌過後,只能自主轉移話題:「週五晚上有空嗎?我想要邀請你跟南俊來我家吃頓飯。」
※
金家三個孩子,外表上都揣著溫和有禮、討長輩喜歡的樣子。二兒子又特別聰明,屬於附近知名的天才,典型的「別人家小孩。」
金碩珍準備考大學前夕,就試圖說服這位所有人心中的好小孩,幫他一件事:讓爸媽送金泰亨回老家。
「你看、他在學校不大適應,過得也不開心,不如回去吧?」
「我們一家都在首爾,為什麼要讓弟弟離開?」南俊不是太理解這前後關係的邏輯。而當時只會讀書的他,甚至有些過份理智,以至於冷酷:「現在離開,是軟弱的逃避。他也需要調整自己,學會長大。難不成之後泰亨出去工作,也要要求社會適應他嗎?」
長兄如父。
他們沒有失去爸爸,他們都很愛他,但父親長年不在家也是事實。
太年輕的金南俊對大哥的情緒十分複雜──這人很溫柔、也很照顧兩個弟弟,但也太軟弱、太沒原則──他愛他,但也難以尊敬他。
所以當金碩珍沒根沒據地提議讓泰亨回老家時,南俊全身的防衛機制都啟動,用犀利的言語反駁大哥。
金碩珍啞口無言。待金南俊推了下眼鏡,準備回過頭繼續寫習題時,才苦笑著感嘆:「哥說不過你……」
「是碩珍哥太寵泰亨了。」他咕噥著。
「南俊啊。」金碩珍並不介意弟弟排斥的態度,小心又堅定地繼續說到:「我不能完全坦白泰亨必須回老家的原因,但他真的不能在首爾長大。我沒有辦法給出足夠的證據說服你,所以不要求你相信我。這次就單純當幫哥哥一個忙吧?」
又來了,又是這種讓人無從拒絕的語調。
「哥,我需要理由,不然你要我怎麼說服爸媽?」他的態度艱難地放軟了一些。
金碩珍焦慮地舔了下嘴唇,坦白自己的計畫:「我會跟爸媽說:泰亨不適應學校。但只有我不夠,我需要你幫我背書。」
因為沒有坦露事實,他就沒有把金南俊徹底拉下水──只是利用了金南俊對自己的信任,藉以消費父母對金南俊的信任。
利用人會令金碩珍感到內疚,但他並不後悔。
※
就好像手術室的主刀者朝旁邊攤開手,一開口,就會有護理師遞上鑷子、小刀、縫線一般。大部分的溝通都需要語言文字,了不起的默契也需要一個眼神。
金泰亨隨著年齡增長,則更加敏銳,他的腦袋會不自主地接收到隻言片語,或者是片段的畫面。在病人都還沒送進手術房,他就已經握著手術刀等對方了。
※
星期六早晨,剛醒來的泰亨「啪」地打開金碩珍臥室的門,慌慌張張地從後頭抱住碩珍,撒嬌般地在脖頸處蹭了蹭。
「嗯?怎麼啦?」正坐在書桌前溫習的金碩珍一愣,但還是拍拍弟弟的蓬鬆的腦袋。
這人用悶悶的聲音問到:「……珍哥,你還好嗎?」
「沒事啊,哥在看書呢。」
「我看到珍哥在哭。」
金碩珍愣住,而後溫和地反問:「你剛起來嗎?作惡夢了?」
「我看到了。」泰亨似乎被嚇到了,只是反覆說到:「我看到珍哥在哭,很傷心。」
「只是惡夢吧?」碩珍輕聲安撫著弟弟。
泰亨搖搖頭,還是緊緊抱著金碩珍,像是在撒嬌一般。
「夠了、起來啦,很熱。」
「那珍哥不要哭喔!」
「……就說了我沒哭。」
金碩珍哭了嗎?當然沒有。
但是當他一大早不小心聽到阿姨跟媽媽的對話時──比較他與南俊的差距,質疑他軟弱的個性,甚至懷疑他的性向──確實慌張地躲進書房,假裝無知無覺地複習功課。
深呼一口氣、緩緩吐出,即使心臟狂跳也不管不顧,只是機械地反覆呼吸。強迫大腦放空,或者說是刻意塞進過多雜訊──數學作業寫了嗎?要練習一下面試嗎?考上大學後有哪些選課?吉他收在哪邊?醫學院要讀幾年?國文第三題的答案是什麼?──思緒快速地跳躍,便是什麼也想不到,呈現一片空白。
金碩珍哭了嗎?沒有,但是確實他很難過。
只是他不知道為什麼弟弟會看見他內心的驟雨。
金泰亨抽抽鼻子,模仿電視劇的男主角,特別認真地跟哥哥說:「珍哥不要哭喔,我會保護你的。」
金碩珍哭笑不得:「不是啊、我比你大,真要說,也是我保護你吧?而且我又沒有受傷,你擔心太多了。作噩夢的話,就回去再睡一覺吧。」
在金泰亨全然擔憂的目光裡,碩珍終於敗下陣來。
「……泰亨,告訴哥哥:你怎麼看到我在哭的?」
※
等金碩珍去上班後,朴智旻才小心翼翼湊近這位不大相熟的警察──然而田柾國老早就注意到這人打探的眼神了,並為此大豎寒毛,感覺不舒服,準備一洗完碗就迅速躲回房間。
「今天作筆錄的那個人……」他躊躇了好一會兒,吞吞吐吐地問到:「他看起來還好嗎?」
經過一頓魔幻的晚餐,田柾國不禁疑神疑鬼起來:「你也認識REX?」
「不……」在對方不信任的眼神中,他改口:「不是那麼熟。」
智旻擺擺手。
「不、對不起,沒什麼事,你就當我沒問吧。」
※
「南俊,我知道你身上有假可以請,星期五晚上來哥的家裡吃頓飯吧!泰亨也會來。」想了想,金碩珍進急診室前,又在簡訊上補上後話:「家裡還有其他朋友,也可以介紹你們認識。以後常聯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