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你爸就是這性子,他不會不要你的。」
「嗯,謝謝媽,我明白的。」
樂觀點想:這樣算幸運的了,在韓國反同的氛圍底下,向家人出櫃卻沒有被打成殘廢呢──金碩珍是這樣安慰自己的。更何況,他也還沒有交男朋友,沒有任何牽累,所以即使父母再生氣,也不會害到其他人。
沒有人受傷。
金碩珍拉著行李箱,準備搬到學校宿舍去。與此同時,媽媽一邊哭著,一邊罵他,卻也一邊拿了小電鍋、平底鍋、瓷碗鐵筷,通通收到手提袋裡,遞給離家的孩子。
父親非常不接受大兒子的「叛逆」,那頓晚餐結束,又請了幾次假,常待在家裡。但不是和妻子吵架,就是和兒子乾瞪眼。一直到要去大學報到前夕,他才再問了金碩珍一次:真的不悔改?
得到沉默的回覆後,他便回歸到繁忙的工作行程中,不再管兒子的任何大小事──金碩珍也自大學後,鮮少回到家中,最多就是跟媽媽通電話,講一些無關他性別喜好的話題。
※
收到鄰居報案後,警局立刻讓鄰近的派出所出隊。後來因為需要送一方去醫院,才又調了另一區的來現場支援。
他們所裡派了田柾國去,另一位資深的學長則自己跟上,說是照顧一下新人──扣除所長,這人相當於他們所裡的主要負責人了,上回柾國辦理鍾世洙的案子,一查出她的家庭背景後,也是轉交給學長收尾。
結束和金碩珍的通話後,柾國收起手機,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和學長報告?讓救護隊聯絡金碩珍?這不就暴露了他在值勤時間打電話嗎!會被學長訓的!
幾經心理掙扎,他終究還是悄悄挪步到學長旁邊,跟他說到:「報告學長,不是找不到受害者的緊急聯絡人嗎?那個,就是、他有一個比較熟的朋友,我剛剛打……」
話還沒說完,學長便驚訝地打斷他:「原來你認識被害者?怎麼不早點說?」
一個碩大的驚嘆號打到田柾國的頭。
田柾國眨了眨眼,才反應過來這個顯明易見的解釋,趕忙接話:「啊……嗯,對。有見過幾次。對,所以我知道他朋友的聯絡方法。」
「下次早點講!」學長用力拍了下他的後背。
和救護車那裡溝通完後,田柾國又默默站回崗位──如果施暴者願意配合警方,乖乖回警局作筆錄,他們現在就能收工回家了。只可惜他倆在外頭等了老半天,都沒有看到同事把那人從房子裡壓出來。
田柾國倒是想衝上去幫忙,但按照方才發下來的分工,他必須守在公寓出入口。
學長用下巴指了指公寓的門,問到:「你認識剛剛被送走的那個?去現場看看吧。」
他吞了吞口水,有點心動,但還是理智地回覆:「可是我們只是後勤支援,這樣會不會……」
這時,對講機傳來聲音:「三樓請求支援,目標手持武器,情緒激動──」
「收到。」田柾國掐著對話鍵答覆。
然而一斷訊,學長便翻了個白眼,吐槽:「我就說拖那麼長沒解決,絕對出事了。」
田柾國不敢贊同,但還是點了點頭。
與宋禹賢對峙的警察,一見田柾國和學長趕上樓,便匆匆退下,把現場交給他倆。那副嚴肅驚恐的樣子,倒像是剛和恐怖份子談判似的──柾國皺起眉頭,疑惑朴智旻的男朋友究竟是何方神聖?
宋禹賢本人倒是滿高的,目測接近一百八,但終究只是個平凡的二十中旬成年男子,手裡最多能拿到的武器,也不過是家裡的菜刀。
「退後!你們都退後!不准過來!」
下盤空虛,握刀力道太大,手臂肌肉過度緊繃──田柾國稍微一瞥,便輕易看出這人滿身的弱點。正奇怪著為什麼隔壁局的前輩不直接拿下他時,學長就以氣音,極小聲地對他說:「不是每個警察都像你一樣。」
還沒等田柾國發出疑惑,學長便下指示道:「你上吧,先卸除武器。」
「好。」
一個箭步向前,直取正面命門。在宋禹賢哇哇大叫著揮刀時,田柾國右手一個格檔,架開對方的手,再手腕一轉,握住這人揮刀的手臂,用力一捏,刀子便隨著一聲慘叫落地。同時踩住他的腳,一輾一轉,壓低身體,用腰部的力量轉身,不著痕跡地揍了一拳,並換用膝蓋抵住他的後膝蓋窩。
於是,掉刀、下跪、雙手反剪在後,都發生在一瞬間。
「漂亮!」完全沒有出手的學長,在後頭開心地鼓掌,上前把刀子撿了起來──堪稱撿尾刀第一人。
警校畢業的田柾國,在近戰這方面的成績頗為驚人。為人又聽話、盡責,在正事上一向是使命必達。天曉得是怎麼樣的機緣巧合和意外,才會讓他一直蒙塵於一般派出所,沒有被挖腳到重案組之類的職位?而且這人也一直沒有向上爭取,反而安份認真地執行每個任務。
學長看得出來他不是一般的菜鳥,而是一條優秀的警犬。
所以嘛,在狗發現自己的不平凡前,他該找機會多多放狗咬人才是。
※
「南俊啊,叫你哥今年回家一趟吧,新年呢,總該聚一聚。」
金南俊玩手機的手一頓,回嘴道:「爸爸那邊呢?他跟大哥之間還沒解決吧?他倆見面不又得冷戰?」
媽媽「啪」地一聲拍打南俊的後背,氣極了:「沒大沒小!」
「……我說實話啊。」揉揉遭受攻擊的背部。金南俊不禁懷疑是否距離產生美?自從上下兩位兄弟不住家裡後,就沒見媽媽這樣打過金碩珍和金泰亨。
不論南俊有沒有說,爸爸跟大兒子之間的矛盾依然存在。
光想到那樣的局面,媽媽便忍不住紅了眼眶,「為什麼非得要這樣呢?為什麼硬要跟爸爸槓上呢?」
「不是哥哥跟爸爸槓上,而是他們彼此不能接受對方的選擇。」關於這方面,金南俊倒是看得非常透徹。他理性而平靜地跟媽媽說到:「性向是改不了的,所以碩珍哥選擇迴避衝突。」
「回來過個好年不行嗎?非要提那些、那些……」
她連「同性戀」都說不出口,好像是不能提的骯髒禁忌。
豐富的歷史知識,讓金南俊聯想到美軍1993年至2011年間執行的「不問、不說」政策。政府需要軍隊人手,又厭惡同性戀者,兩相矛盾之下,逃避了整整十八年。
好像優惠了那些在軍隊裡隱姓埋名的「罪人」,不主動追緝他們,饒他們呼吸新鮮的空氣。卻也是把刀子架在他們的脖子上,拒絕他們開口,拒絕他們放聲大笑──不要讓我不舒服,我就不趕盡殺絕。
「正常人」需要這些異類的閉嘴,換取「相安無事」。
兒子的沉默讓做母親的一陣心慌,哭著問他:「你怎麼不說話?你也跟你哥一樣嗎?」
南俊可以輕易反駁這個問題,他喜歡女孩子,春夢的對象也從來都是胸大腰細的尤物──但又如何呢?
「抱歉,我只是想到最近看的書,一時恍神了……《離開奧米拉的人》,滿好看的。」
※
說與不說──每個人都在這兩者之間做著抉擇。思考著後果,分析著對方的情緒,因著各樣的原因:有些已經習慣了不說,有些選擇很艱難,有些不過是未經大腦的脫口而出。
有些話則是即使經過深思熟慮,說出來也顯得莫名其妙。
譬如時隔許久未見,一見面就在病床前跟人告白。
於是,朴智旻完全是下意識地回嘴:「……你是白痴嗎?」
話一出口,才發現這種輕鬆的貧嘴是多麼地讓他懷念。
回到家裡,在他也分不清到底是強姦還是做愛後,他和宋禹賢起了最嚴重的一次爭執,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警察闖入房子,他被送上救護車,進入急診室──這一路,朴智旻的腦袋都是關機的,呼著絕望吸著自我否定。
明明該振作起來的!但身體跟腦袋無法同步,只感覺自己什麼也做不好。越是知道應該要鼓起勇氣,越是力不從心。
突然到來的金泰亨,就像是敲破冰塊的船隻。
他沒有留時間給朴智旻難受,而是拉著他跟自己的頻率起舞。
「我是白痴的話,你就是白痴二號。」
「這什麼話啊──」
「你放心。」泰亨點點頭,把自己方才看到的景象跟智旻分享:「珍哥的新室友是警察,他剛才把你的前男友制伏了,而且他還偷揍了一下他肚子,感覺超痛。」
「……說這個幹嘛?」
從看到金泰亨,他就感覺到一陣血液逆流。
朴智旻說不出這到底是什麼情緒?太多感受砸在他的腦袋,讓他無從分辨這其中有多少依戀,又有多少害怕,或多少的氣憤?
但他很明確地明白:自己不想要被金泰亨看到現在軟弱的樣子。
一點都不好看。
他抬手,想要掖被子遮住身體。
一牽扯到打著點滴的手,泰亨便主動替他拉起棉被,蓋到他的脖子,又稍微拉下來以供呼吸,還細心地確認尾端被子有遮到腳──他的動作是那麼的理所當然,讓朴智旻完全沒有拒絕的餘地。
「你沒有做錯什麼,你做得很好。」金泰亨似乎醞釀了很久,才跟朴智旻說道:「每個人都會遇到很糟糕的前男友的,所以、那個……前男友都很渣的,這很正常,不是正常,是前男友不對,人都會遇到壞人……」
第一句還很正常,後面的語序越來越亂,顯然他自己也還沒想好該說什麼。
朴智旻沒有認真在聽他說什麼,只是看著金泰亨的嘴一開一闔,很認真、很專心地想要安慰他的樣子……
「說什麼啊你。」這時,金碩珍看不下去,走到床邊,拍了下金泰亨,讓他整理好語言再開口。見他倆先前聊得起勁,便問了句:「你們認識?」
泰亨點點頭,回到:「嗯,男朋友。」
「分手了。」朴智旻立刻補充。
泰亨只好更正:「喔、是前男友了。」
不知怎麼,結合先前的對話,朴智旻有種自己被罵了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