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我那一度熟悉而今生疏的三合院落,如今的破敗,恐怕是早早可以想見,卻無人肯想及的情景。畢竟,大人們還都年輕,還有相當充沛的精力來维持住門面,又或者他們在那時,是不似今天的落魄。
畢竟,光鮮亮麗時,是不會有人肯想像自已落魄的樣子。
我自小住在母親家的三合院落,莊内家家戶戶的大灶猶燃炊煙時,一到傍晚,我的工作是外公升火煮大鍋洗澡水時,蹲在灶底爐門前顧火。柴燒出來的焰色呈金,是下午未晚的夕日將院落染黃,是秋收曬在大廳前廣場的稻穀,那樣豔麗,那樣隨著柴燒出的劈啪聲跳動,使我著迷。直到大人叫喚,我才回神抽身,或許偶而會趁人不注意時添加小枝,但我從未將手探入,除了炙熱令人心生懼意,更因看在那段平凡無奇的歲月中,並沒有太多引人眩目的精采事物。
因爲那時的我不到五歲,還不明白真正的火光,其實正是那段只能追憶的凡常往事。房柱木間的白底壁面,瓦片屋頂在夜間微曬星塵,黃燭燈泡在空中靜謐,地衣則佈滿縱列屋舍間小徑。起居那段房舍後門的龐壁突出參差半磚,是攀上屋頂修繕或挪移電視天線時的簡梯,下雨時,濕潤得好似結出露珠,滴滴隨著屋簷雨水落下。
彼時,是否真如記憶所示現般瀲灩,或者歲月悠遠如夕,是漫漫餘暉日漸賸存的粼粼波光?
我上小學以後,因父親工作之故長年在遠地城市,僅有寒暑之際才回到三合院落。身形有改,但童蒙猶在,那時日子所差無幾,直到年紀大我不出五歲、自小帶著我玩的堂舅搬離三合院,雖然還能走上好長一段路途尋他玩耍,但院落裡的歲月有了變動,情景難掩落寞。後來,連小阿姨一家也搬出去了,這回更將外公外婆接去照顧,於是每逢回鄉過節,我只是暫時寄居在親戚家的一名過客,這自小長大的地方等於斷了根,我成了外人。三合院在這戶遷出以後,彷彿只有大廳的香火祭祀不能斷,日夜有燈,其他屋舍的人丁消散,一切都褪了顏色。
我難掩落寞,但我不在時,院落是否依然是落寞的樣子?許久以後,我才輾轉知曉那三合院中的人事纷擾,並不如我想像的那般平靜。因為我小時候執意留在三合院讓外公照顧,因二弟從母姓以傳無男丁的外家香火,因田產分配囑咐之事,父親和這裡的一切處得不快。和諧靜謐,不過是兒時的一點童真,或者再摻雜些大人的世故,矯揉冷暖為龜裂的氣氛粉飾妝扮。
成年後的某次年節,我家兄妹四人難得與表姊聚首,便趁著冬日晴朗,回到三合院落踏查。彼時,是慣於從旁道入院的,但堂舅家的樓棟建築早租了出去,通往地衣小徑的轉角被鐵網圈地種菜,內有惡犬。不得已,我們只得繞道而行,自三合院正門步入大廳前廣場,位居正中的祠堂猶是舊時光景,然而左右護龍已渺無人煙,家戶窗牖緊閉。祠堂右邊本來有個破屋是步入後列屋舍的穿堂便道,如今早已坍塌,不得其入,我們再行改道,自另邊鑄鐵滑坡来到後列小徑。放眼望去,墨色綠點的濕潤地衣不再,一片荒煙漫草,枯黃色的管芒 甚至比我還高!
要從正門進屋是不可能了,但我們難得一起回到院落,又怎麼按耐好奇敗興而歸?於是再度繞過縱列屋舍,打算自旁道打從故居後門入屋。當我們經過一棟新樓建築,荒廢了的二樓窗口竟長滿了藤蔓植物,有如一道青瀑傾瀉而下;而我們踩踏滿地碎玻璃有如水濺,還得小心翼翼穿過不知誰搭起桌椅陣地宛若惡木,好似溯往無人踏訪的溪地,這才來到彼時起居住處與灶腳房舍的交界。往灶腳看去,記憶中的兩扇木門早已不知去處,舊時的簡樸廚房如今磚瓦亂石横佈,只剩那乾涸蒙塵且滿是蜘蛛網羅的灶坎固執屹立。
原本龐壁設有登上屋頂的參差半磚,現在不是斷損,就是淤積了厚厚的乾土。我們在故居後方,咿呀推開年久失修而無栓的門,偷偷地闖了進去。倏地!一個黑影在我們膝間竄出,嚇得我們驚聲連連,差點跌跤,回過神才意識到那是一隻黑貓。但一行人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依然踏入有如禁地的破敗老屋,抬頭便見屋頂瓦片破損大片,梁木都裸露斷裂了,冬晴日光若有陣無的穿灑進來,我們被某處閃爍照得刺眼,轉頭一看,屋裡深處竟然有人影晃動!定睛一看,原來只是滿是鏽紋斑駁的一面鏡子,映照出我們幾個人。
總算,我們回到最初,那個讓我們幾個孩子慵懶玩耍度日的客廳。但往日,終究是不在了,只有滿地散落了斑斕衣物,猶如一地的老鼠屍體。後來,聽母親說,那是莊內喜住破屋的瘋人悾海偷跑進去,堆砌了自己的一處狡窟小窩。所有過往氣味煙消雲散,好似那面斑駁的鏽鏡,即便是映照出自已,不仔細看,就認不出來了。
「不要告訴阿公⋯⋯。」母親若有所思地說。
我便再也不再踏入三合院落了,再次走進,已是外公辭世,我們和人丁稀少的母親家送他回到祠堂,走那最後一段路。那時,我聲淚俱下,一直哭,一直哭,最後是不成聲的。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真正明白,所謂的變化,原來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