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們。那些匿身在兩次世界大戰隔開的久遠年代之前,從祖先的祖先就一直默默勞動著的奴隸的後裔。他們有著比最深的海水還深的膚色、大而多骨節的手掌、緊抿著的厚唇、眼瞳深邃明亮。他們住在我所無法想像的田野深處,在都市與都市之間的荒涼地帶耕種、生養後代、然後默默死去。他們沒有太多娛樂,有人偶爾會用雪茄菸盒、掃把柄或者空罐頭,纏上一段段細鐵絲,鏗鏗彈奏起一陣緊似一陣的樂音,配上即興的歌詞,一唱三歎,勾引出潛藏在非洲大陸深處的集體記憶。這些自製的克難樂器後來被木吉他取代,留聲機適時發明,把他們的聲音攔截在蠟盤上,也讓這種音樂有了迅速傳播開來的載體。就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從二○年代後期開始、橫越整個不景氣年代,藍調,在瀰天漫地的老唱片炒豆子聲中吟哦著、自歷史的滾滾煙塵中徐徐升起。
* * *
藍調,這種音樂當初是如何撲攫上身,讓我中蠱一般深陷進去,如今竟已不復記憶。到底是什麼使我著魔?或許是綿延不絕的炒豆子雜音造成那種古文物般的魅趣氣氛,或許是斑駁漫漶的老照片裡那些盲眼歌者的枯索面容,或許是種種傳奇故事拼疊出來的神祕背景,總之,這些粗礪苦澀的音樂,就像砂紙一樣來回銼磨著我的聽覺神經,在腦中塗繪出一幀幀詭異的風景。有的歌像是杜勒風格的中世紀木刻版畫,不由分說的黑白顏色,記錄著令人汗毛倒豎的噩夢:
今天一早,你在敲我的門
今天一早,噢,你在敲我的門
我說:「哈囉,撒旦,
該是上路的時候了」
我和魔鬼,肩併肩走著
我和魔鬼,噢,肩併肩走著
我要揍我女人,
一直揍到我滿意……
你可以把我的屍體
埋在公路旁
(念白:你把我埋到哪裡都無所謂,寶貝,
在我斷氣之後)
你可以把我的屍體,噢,
埋在公路旁
這樣,我邪惡的老靈魂
才能搭上灰狗巴士,到處遊蕩……
這是Robert Johnson的Me and the Devil Blues。是什麼樣的歷史、什麼樣的土壤,讓一個黑人小伙子在一九三七年(哎,正好是中日戰爭爆發的那一年)唱出這樣的歌詞?那條灰狗巴士隆隆駛過的,六十年前被毒殺的藍調歌手鬼魂會在午夜四出漂游的公路,該是什麼模樣?我從書架上翻出世界地圖,拿出放大鏡,從密西西比三角洲逆流而上,想從密密麻麻的陌生地名中拼湊出若干線索。紅線是公路,藍線是河流,大片的綠底代表廣袤的平原。沿著河,我找到了他的出生地Hazelhurst,再往上,看見了他被毒死的所在Greenwood。
Deep south,這是美國人形容這塊地區的別名:「深邃的南方」。星羅棋布的小村莊,遠離所有大都市的勢力範圍,這裡是無數藍調歌手的出生地。他們在農莊採棉花、在公路開貨卡,閒時則背著吉他,在城鎮間走唱賺錢。一篇考據文章說,彼時做一個走唱歌手,生涯處處險惡︰你若唱得比別人好,其他歌手會嫉恨你;你若勾搭上不同的女人,每個吃醋的姑娘都會和你結仇;萬一勾搭上的女人原本就有伴,她的男人便會千方百計要做掉你。而年輕氣盛的Robert Johnson,一樣都不缺。
【圖說】Robert Johnson傳世的兩張照片之一。
Robert Johnson大概是最有名的老藍調歌者,這都得謝謝那部名叫「十字路口」的二流電影。影片中,八○年代的白人少年為了尋找傳說中的Robert Johnson第三十首創作曲,深入密西西比三角洲,最後在一場競奏大車拼裡把反派的吉他怪傑打垮(由重金屬神手Steve Vai飾演),結局皆大歡喜。那是高中時代的一捲錄影帶吧,大家看過之後,從此都對Robert Johnson把靈魂賣給魔鬼、換取吉他神技的故事朗朗上口。然而這則傳說的魅異魔力,永遠也比不上Johnson本人的歌聲︰他悽楚銳利的嗓音和精準繁複的吉他指法環環相扣,徐徐釋放出你心底最深最黑的恐懼與傷痛。獨自聆聽六十年前在權充錄音室的旅館房間錄下的歌曲,整個世界都隨著他的撥彈與吟唱緩緩暗沈下來。那是一個「背面的世界」,充滿了歪斜的情感、邪惡的慾望、無解的矛盾。
一九三八年,Johnson本來有機會北上,參加卡內基音樂廳的演出、揚名立萬。但是當著名的田野音樂採集者John Hammond試圖在南方平原繁星般的鄉鎮間聯絡他的時候,Robert Johnson已經因為勾搭酒店老闆娘,而被老闆以一杯摻了番木虌鹼的威士忌毒殺了,祇留下二十九首歌,盤根錯節,構成一片黑暗的小宇宙。這二十九首歌後來發揮了無與倫比的影響力,直接構成五○年代崛起的搖滾樂的根源。
而Robert Johnson,在沈埋了半個世紀之後,他小小的墓碑近年終於被考據家發現,離灰狗巴士呼嘯而過的七號公路,只有一石之遙。
【圖說】1961年出版的Robert Johnson作品輯,影響了無數六○年代搖滾團。
許許多多早期的藍調歌者都是盲人。他們有著相似的背景:出身窮鄉僻壤的貧戶,家經常裡有十幾個小孩。瞎眼的孩子在食指浩繁的家庭沒辦法貢獻勞動力,祇好放著讓他自生自滅。於是他們離鄉背井、學琴賣唱養活自己,對他們來說,唱歌不是娛樂,而是生死交關的謀生之道。於是他們的歌聲經常沈鬱而悲涼,這又恰巧捕捉到了南方大多數黑人的集體情緒。在經濟不景氣的三○年代,這些盲歌手灌錄的七十八轉單曲唱片被稱作「種族唱片(race records)」,和白人聽的「流行唱片(pop records)」相對,通常祇在南方的城鎮間流傳,平均銷量從數百張到三四千張不等,一旦賣到萬張以上就算超級金曲了。這些現在都成為傳奇的歌者,當年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的錄音會在二十世紀下半葉成為流行音樂史不可或缺的基石。
最早成名的盲眼藍調唱片藝人是Blind Lemon Jefferson,他的第一張唱片可以推回一九二五年,也就是民國十四年。Jefferson在走唱街頭之前曾經當過職業摔角手(盲眼摔角手!),但是 走唱賺的錢多得多,所以他把洋鐵皮杯子掛在脖子上,轉戰南方各州走唱維生,靠著街頭的賞錢,他居然也過得挺好,還養得起老婆和孩子。
【圖說】Blind Lemon Jefferson唯一傳世的照片。
Jefferson傳世的照片只有一張,就像當時的許多沙龍照一樣,Jefferson正襟危坐,緊緊閉著的雙眼上,是一副金絲框眼鏡。他側坐在畫出來的佈景前,斜斜握著吉他,和他高壯的體格比起來,吉他顯得十分小巧。扣著的西裝前襟上方,這位七十年前的攝影師替Jefferson曝光過度的領口畫上了一條領帶,還勾黑了他的領線。領帶草草點上去的碎花,說明了這不是一家太考究的攝影社。此外,照片上還有Jefferson的簽名,以一絲不苟的書寫體直接簽在底片上。
Jefferson的錄音,聽在我們被寵壞了的耳朵裡,簡直就像吃慣小籠點心的人忽然被迫生吞荊棘。夾在暴雨般的雜音中間,瞎眼的歌手嗚咽地唱起「黑蛇歎」,Black Snake Moan。第一句就石破天驚:
Oh...oooh, ain't got no mama now...
嗚--嗚,沒有媽媽了……
接著就是一段用力刷奏吉他的聲音。此時你祇會全身起雞皮疙瘩,並且感謝自己至少比歌者幸福。他還有一首令人整顆心都要揪結成團的歌,See That My Grave is Kept Clean:
兩匹白馬跟著我,
兩匹白馬跟著我,
牠們要到我的葬地去。
可曾聽見棺木碰撞的聲響?
可曾聽見棺木碰撞的聲響?
又一個可憐的男孩,埋到了地底下……
最後祇想請你再幫一個忙,
最後祇想請你再幫一個忙,
可否看看我的墓穴是否乾淨?
Blind Lemon Jefferson的唱片生涯只有短短三四年,至於他到底死在哪一年,一直眾說紛紜。據說他在一九三○年死於心臟病突發,但另有傳說指出,他在一九二九年芝加哥大風雪過境時倒臥街頭、被活活凍死。當人們把Jefferson的屍首從雪堆裡挖出來,他的手,已經和吉他的琴把緊緊凍結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