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一萬多吧!」男子口氣平淡地答道。
「恩,這樣毛色的秋田犬,價格挺合理的,像我這隻奶油貴賓就買貴了,毛容易髒又難養,我當初就跟老公說不要花這麼多錢....」沒有人問,中年婦女自己說起她自個兒的私事,從貴賓犬多麼的嬌貴,說到她的老公如何疼愛她,又說到她的孩子多麼地有成就,一邊說一邊撫摸著手中的貴賓犬,貴賓犬默默地躺在她的懷裡,倒比牠的主人安靜的多。
獸醫完成了卡車上狗群的注射,回到了區公所前方的活動地點。嚼著檳榔的大哥上了卡車,載著卡車上的狗,經過區公所旁時,減速並搖下了車窗操著閩南語大喊道:「都嚇喔!」
他這一喊,卡車後方的狗群又吠叫了起來,吠叫引得年輕情侶檔的混種高山犬也開始嚎叫,打斷了中年婦女的言論。
中年婦女嫌惡地看了那隻高山犬一眼,高山犬渾然不覺她不善的眼光,仍然一個勁地吠著。
獸醫又替幾批貓狗注射了疫苗及晶片。注射完,有時飼主已經把單子收起來了,我就會直接詢問,也決定不跟飼主提及罰鍰的事。彪哥執行志工服務之餘還頻頻望向我這,見我未按照他的方式宣導,蹙了眉,搖著頭,在我處理完幾組人後,終於走向我,氣急敗壞地道:「你不要用問的啊!用看單的就好了。」
他把一位老翁的填單拿了來,也沒問人願不願意,指著是否絕育的勾選欄--老翁勾選的是未絕育--又道:「就在這裡啊!幹嘛用問的?像這種未絕育的,你就要跟他說他如過沒有申報的話,政府規定是要罰錢的。」
還沒等我辯駁,老翁怒吼道:「蝦米!?要罰甚麼錢!? 」
「伯伯,現在政府規定齁!如果沒有結紮的話,要罰錢的。」彪哥被老翁突如其來的吼聲嚇到,有點驚慌失措地解釋道。
「我養這隻狗是好心捏!之前被丟在路邊,沒人要養,牠年紀又大,為什麼沒閹要罰錢?」
「沒有啦!阿伯,沒有說一定要絕育,只是要申報......」
「蝦米申報,我不會啦!幹你娘哩!好心養流浪狗,還要罰林爸錢......」老翁看著已年過七十了,口齒卻仍舊清晰,閩南語罵地十分順溜,越罵越生氣,連珠炮似地一字字轟著彪哥。彪哥雙手舉起,像是想安撫他,卻更像是敗兵投降。
「阿伯!阿伯!別生氣啦!我們沒有要罰錢啦!」其中一名動物之家的工作人員緩步走來,向阿伯解釋道。
小羅其實是離志工服務區最近的工作人員了,照理應該是他來處理我們志工應對不來的事務,但來善後的卻是另一位工作人員。
跟老翁解釋完畢,工作人員提醒我們不要再向飼主提起罰鍰的事了。老翁對於因誤會而辱罵彪哥並不覺得道歉,臨走還悻悻然地瞟了他一眼。
「養個流浪狗就了不起喔?」工作人員回去填資料單的服務臺後,彪哥厭惡地小聲說道。
「我還是覺得應該跟他們講比較好啦!你自己決定。」彪哥向我說道便回他的位置進行宣導了。老翁的身影還依稀可見,雷鳴似的國罵還在耳畔,彪哥仍舊絲毫不改他的宣導方式,和每個飼主提及了罰鍰。
「好可怕,我不敢看。」
突然傳來的驚叫聲,嚇了我一跳。原來,是輪到中年婦女的貴賓犬施打疫苗了。
我注意到排在她前面的情侶檔施打完畢即將離開,我請他們留步,向他們確認他們的犬隻有沒有結紮過,確認並且宣導結束,他們沒急著離開,問起了一些寵物相關的問題。
「我們家的狗,毛都會掉.....。」
「狗狗能不能吃人的食物啊?我們家有時候剩下的廚餘不知道怎麼處理......。」
「要怎麼教牠坐下、趴下啊......?」
他們的問題多如牛毛,像是有人不經意地步行在鄉野田間,低頭一望,滿褲子的鬼針草,怎麼拔都拔不完,很多問題是稍稍在網路上或圖書館翻找就能有答案的。除了解答他們的問題,我還分享了P字繩的用法以及架構式遛狗的觀念給他們,就他們牽著狗來時,只能無奈地被狗牽著鼻子走的表現,學習怎麼遛狗應當是他們的當務之急。可他們問了許多許多,始終沒問到怎麼遛狗,只能是我主動向他們提起了。
我一邊替他們解惑,一邊輕拍高山犬的頭,牠張著黃而澄亮的眼望著我。
希望我跟牠的主人們此時這麼久地周旋,能夠幫助到牠,讓牠的生活變得更好。自從我家的狗過世,加入動物志工,參加幾次活動後,我了解到真正要幫助到動物,大多的時候,著手處並非在動物,而是牠們的主人。像這樣跟動物互動的時間,其實很少很少。
重點還是在「人」。
注射處,中年婦女的哀號聲仍不絕於耳地傳來。我透過眼角瞥見注射的狀況,中年婦女將奶油貴賓抱地老緊,整張臉痛苦地揪在一起、眼睛瞇成了一線,像是她才是有病,要被打針的那一個,貴賓犬和中年婦女的大氅顏色相近,像是中年婦女胸口長的一塊肉瘤,那根注射疫苗的針直直地插入她的胸口。
此情此景,甚是荒謬。
獸醫告知注射完畢,她才張開了眼睛。
彪哥上前進行宣導,宣導完畢,望了望填寫表單的服務台,確認沒有工作人員注意到他,從他筆挺的西裝上,藍色內襯的胸口衣袋掏出了一張名片,遞給了中年婦女。她恍恍惚惚地接過,隨意地看了一眼,收進了包包的角落,又將高跟鞋敲響,喀啦喀啦地走了。
這一刻,我才驀然大悟。
是了,養得起名貴的寵物的,必定是名貴的人。若想跟名門上流推銷產品,又甚至是,推銷自己,在這裡,你無須旁敲側擊,只消看來的人養得起什麼,一切便了然於心。體面的衣裳再配戴上動物志工,這樣富有大愛的頭銜,沒有比這更好的型錄了。
我感到腦袋瓜有些木然。那對情侶的問題仍如洪水傾瀉般,沒有個盡頭,問題的聲音像來自夢裡的夜半鐘聲,遙遠而縹緲。終於,他們滿足了,解決了所有疑惑,也離開了。
活動仍舊持續著,時間緩緩推移,很快地便過了正午,有人來,有人去,斜陽在石磚的地面上,照映出貓貓狗狗和形形色色的人們的影,摻揉成一隻張牙舞爪的晦暗巨獸,巨獸隨著日照的傾斜而越來越修長龐大,將我吞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