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良人久行未歸,殷如蘭獨臥客棧廂房,輾轉反側,睏乏而眠。不多時,恍恍惚惚來到一處斷井頹垣,陡起傷懷,但尋夫君不見人,兀自忐忑惶然,不覺向肚腹一摸,竟平坦如未孕。
「噫!我孩兒何在?」懵懂一陣,驚覺衣著打扮,竟猶未嫁時。她這才想起,眼前破敗庭園,如此殘花亂葉,原是父親從秦王討薛舉戰敗,除名為民時的樣貌。後雖復爵,偌大府邸畢竟曾經蕭條了,那人情冷暖,真箇是人間滋味,與人難言。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與君初相識,猶在寒窗時,惟君不棄我,惟我不棄君。他自幼父母雙亡,我家逢巨變,彼此都寄人籬下,同病相憐。待父親復爵,他高中狀元,我倆終成眷屬,笙簫細樂,只是人生盡歡,總不及坎坷時,他為我低吟詩句那般銘心。
正遙想念及,驀地一陣大風起兮,花葉紛飛,隱約看見不遠處朦朧有燈,林間窸窣不斷,那裏隱約傳來嬰兒哭聲。殷若蘭莫名焦急了起來,連忙循聲穿過殘園,朝那團火光探去。初時,還在園林間尋覓,怎麼倏忽就來到臨水坡上?只見遠處江中島嶼聳然,山林別緻,隱約聽得流水潺潺,放眼望去盡是秋陽無限;近處,水岸邊靠著一舟,舟上有個戴笠的艄夫,隨著波光浮沉。
她一時靈犀,意識夫君即將在此刻乘舟離行,便顧不得踉蹌蹣跚,連聲呼喚奔向泊船邊,欲攔下良人行險。到了水旁,只聽聞江流淅瀝,卻遍尋不著陳蒼身影,殷如蘭心神交瘁,一下子失了力氣,跌坐下來。
「喏,不就在這兒?」即便在近處,那艄夫依然如影,只見他露齒而言,卻仍不清楚如何模樣。殷如蘭隨指看去,原來一旁有塊肉團在地上蠕動,狀似蛞蝓,行如槐蟲,鳴叫得好似嬰兒哭聲,正向江水爬行。冷不防地,那肉物驟然回首,頭前竟長得一副陳蒼面容,一對眼珠漠然凝視,不見原本神采。
殷如蘭驚駭恐懼,原本震顫的身子有如凍結,不敢出聲。那怪蟲緩緩別過頭,叫聲依然淒厲,逕自向水蠕蠕而動,直到觸及江面,便褪了一身肉衣,蛻成一條金色鯉魚,撲簌一聲竄入水裡,那身金影在波光瀲灩下,蜿蜒擺動而去。
「一身二命,自他如一。」
飄渺間,不知誰人言語,殷如蘭以為是父親,卻不是父親的聲音。她一陣暈眩,天地好似與蕩漾金波攪和在一起,連同那些窸窸窣窣淅淅瀝瀝的碎聲揉雜,裹成一個不見盡頭的漩渦,將她吞吃,跟著便不醒人事了。
再醒時,恍如隔世,是彼世的一張大口將她吐了出來,茫然不知所處。她沁著汗,悠悠醒轉,原來是做了一個駭人的夢,但夢中林間流水般的簌簌聲不斷,細碎而輕,令殷如蘭一時半夢半醒,迷迷糊糊。直到摸了肚子,才肯定自己猶在客棧廂房等待良人,原來猶如細雨擦葉的沙沙聲,正從廂房內傳來。
「大郎!」殷如蘭幾度焦灼,只道是良人歸來,不自覺以少時的親暱叫喚。沒想到坐起身,只看見房裡小桌前有個錦衣人物背對著她,桌上滿是書物、官憑等紙頁文件散亂,哪裡有陳蒼人影?她不免驚愕失色,莫敢再言,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
那人逕自翻閱,氣定神閒,背影看起來略略熟悉,但殷如蘭不識身分。尚不知來人善惡,卻必然是奇人異士,於是勉強鎮定,神態故作自若地說道:「有勞先生深夜造訪,我家夫君不在,妾身無以招待,」她語氣婉約,不卑不亢,「如能改日擇期,由我夫婦設宴款待,把酒言歡,定能盡興。」
「賢弟遭蒙大難,受江上水賊所害,請弟妹節哀。」細碎聲乍止,錦衣人緩緩說來。等候了一夜,竟得人報喪,殷如蘭乍聞噩耗,一時之間竟懵然無動於衷。待她回神,立刻聲淚俱下。
錦衣人也不安慰,由她哭,直待泣聲稍止,才接著說:「尊夫生前已與我結為兄弟,他念及弟妹獨自過活辛苦,便以妻相許,託我照顧,省去妳年輕守寡,孤苦伶仃。」
「禽獸!我夫君知書達禮,怎可能違背人倫,許我與你!」殷如蘭聞言,不禁勃然大怒,不顧矜持地大罵:「大郎沒死!定會找你算帳!」
那人並不答腔,轉身過來,殷如蘭這時才見得面目,原來是個赤髯而虯、亂髮若狂的惡人。霎時間,如夢似真的心領神會,又或者陳蒼顯靈,殷如蘭一下子將這天際遇和夢中遭遇的身影交疊,失聲而言:「是你殺了大郎!」
這下子,反而是錦衣人詫異了,挑了挑眉毛,自言自語起來,「這個劉驃故作斯文,我倒信他。」
「不錯,殺陳蒼者便是我成蟜。」成蟜毫不迴避,坦蕩自如,一副鬚眉不讓,侃侃而言:「我正是為妳殺陳蒼。妳若從我,諸事即畢;如若不從,一刀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