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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李爾王》,虛無中的癲狂。

2021/03/21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瘋癲者牽著眼盲者走路,就是這個時代的病態。』
彷彿擲向深淵的小石子,漣漪,在無法預視之處擴散,椎心痛楚,讓人淚流滿面,但不是哀悼腐朽肉體之敗壞,而是對於心靈空蕩之悵然。在「空」與「瘋」的平行交會處,我看到了身為人的悲哀,「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太宰治的無奈與「空遺」,其實正呼應著四百年前莎翁筆下《李爾王》(King Lear)的「瘋狂」,虛無中的癲狂,人啊,本來無一物,惹了多少塵埃後,竟又徒呼枉然?是人的自然(natural)亦或是不自然(unnatural)?恐怕在歷史的舞台上,你、我、他,都只是「丑角」罷了。
《海邊的李爾王》(海辺のリア,西元2017年),說的,正是這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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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主演過無數電影、舞台劇,無人不知的日本國寶級演員桑畑兆吉(仲代達矢飾),人生最大的遺憾,可能就是未曾像英倫名角奧利佛(Laurence Kerr Olivier)一樣,詮釋莎士比亞悲劇之最的《李爾王》。步入高齡的他,儘管對戲劇保有無比的熱忱,甚至還開班授課,但卻在被懷疑罹有失智症後,遭到長女由紀子(原田美枝子飾)和弟子行男(阿部寬飾)的遺棄,被迫寫下遺囑,送入位於石川縣的頂級老人安養中心。
某天,隧道的餘光中,提著一只行李箱,兆吉逃出安養院,獨自一人徘徊在能登半島的海灘,卻遇見了許久未見,然已走投無路的小女兒伸子(黑木華飾)。當年在無法原諒伸子未婚懷孕,同時受由紀子慫恿下,兆吉狠心將伸子趕出家門,斷絕親子關係。但透過幾無交集的對話,配上一個最昂貴的飯盒,過往回憶一一湧現。兆吉,昔日的巨星(日語的「有名人」),在小女兒身上竟依稀看到了李爾王最疼愛小女兒寇蒂莉亞(Cordelia)的影子…
戲如人生,兆吉在風光明媚的海灘上,獨白著《李爾王》的台詞;人生若戲,自己此刻的遭遇,竟與李爾王如此類似。可怕的巧合,心底說不出口的那句話:
『不知感恩的子女,比毒蛇的利齒更加痛噬人心!(How sharper than a serpent's tooth it is To have a thankless child!)』
結局,前一幕才光腳踏入海中,企圖尋死解脫的伸子,一把拉起了奄奄一息,浮在水面上的兆吉。父女重逢,但畫面裡最少兩次的停格,導演小林政廣留給了觀眾另一個層面的想像,謝幕已先,是死後天堂的再會?還是人間地獄的相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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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2007年當選日本「文化功勳者」的仲代達矢老師(1932 -),早在西元1985年時,即以名導黑澤明老師經典大作《亂》(乱 / RAN)裡的一文字秀虎角色,完璧呈現出戰國時代的「東方版」李爾王,而原田美枝子亦擔綱一文字太郎孝虎的正室夫人(楓);時隔32年後,在一個沒有壯闊浩大的戰爭場景中,也缺少了磅礡氣勢的音樂點綴,仲代老師、原田跟其餘三位演員,是,105分鐘就這五個人站在鏡頭前,加上一台不斷出現的淺藍色油電車Toyota Prius C,海天一色,眾人重新演繹了屬於西元二十一世紀,既異常病態又持續進步的《李爾王》…
『Who is it that can tell me who I am?』,一個可能患有嚴重失智症,也可能是絕對清醒的李爾王。
就史學家的考證,莎翁的時代,正是英國鼠疫(plague)流行的高峰期,人來人往的戲院是感染溫床,自然會被勒令停業,而且當年廢棄物處理系統不甚健全(今日不少城市或國家亦然),絕大多數人都將垃圾直接傾倒在泰唔士河中,整個城區空氣污穢,加上鼠疫死者全身膿腫腥臭,名為首善之都的倫敦,幾乎跟但丁筆下的地獄別無兩樣。但「烏雲往往鑲嵌著燦爛的銀邊。」,西方諺語或許真有其理,莎士比亞就是在逃避瘟疫向外蔓延的自主隔離期間,低調完成了《李爾王》等名作的劇本,也無怪乎台詞裡出現過瘟疫、死亡、迷惑等字眼,吾人若將故事場景換到西元2020年後的倫敦(或全球各個角落),恐怕也是毫無違和感,193個國家出現病徵,多達122,675,047的全球確認病例數,2,717,732的死亡病例(3/21資料,來源https://sites.google.com/cdc.gov.tw/2019ncov/global),每分每秒的持續增加,就算不是李爾王,口裡也會跟著念念有詞吧?可怕的瘟疫!可怖的死亡!可悲的迷惑!
當然,若以一般普羅大眾習以為常的商業電影拍攝手法以為基準的話,坦白說,《海邊的李爾王》確實真像不少網友酸民所言,才十分鐘不到就發揮助眠的功效(笑!),尤其大量運用長(遠)鏡頭、零對白、畫面定格的穿插,乃至於是主角們由遠方走向跟前的畫面,是單調或是呆版?還是海灘上搭起的舞台?看哪!美麗的天空、蔚藍的大海,迷人的鄉間小路,能登半島本應是心曠神怡之所在,但故事卻上演著如台灣八點檔連續劇般的狗血劇情,似乎很難去理解?
理解?誰?誰要理解甚麼?
『人生啊!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台上比手劃腳的笨拙可憐者,登場片刻,便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和騷動,但卻找不到一點意義。』
《馬克白》(Macbeth),同樣據信是完成於瘟疫隔離時期的莎翁另一部悲劇名作,它早已告訴你答案。既是如夢幻泡影,又是如露亦如電,因為終歸原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執著也,其實與癲狂乃一線之隔。
有人說,仲代老師在鏡頭前的氣場太強大,從海灘上的口白到踢鞋子的細微動作,明顯「壓制」過其他演員,等於整部電影就是他的個人演技指導手冊。可某種程度上,更像是摘下面具(直面;ひためん)的日本傳統藝術「能劇」仕手(主角),語調縱使慷慨激昂,但那雙直視靈魂深處的眼睛,卻始終不形於色,冷酷地望著無情的人間。在那虛無中的癲狂下,如螻蟻的我們彷若看到了神佛一般,人們的喜怒哀樂,祂們也許是無動於衷的,「萬法唯心造、諸相由心生」。像阿部寬飾演的行男,人物設定應是以弟子之姿入贅師門,享盡榮華富貴,但經營事業失敗的負債窘境,其心境之掙扎與擺盪,從膽怯畏懼(不敢跟老婆唱反調)、挺身直言(想提出離婚,自己承擔全部債務),最後竟又無奈的任妻子(跟司機?)妄為,好解決棘手的金錢困境,是莎翁所稱鐵石心腸的人們(you are men of stones)嗎?還是充其量只是面鏡子?反射著再也真實不過的人間百態。
此外,由佐久間順平老師所操刀的配樂部分,則是請來日本N響(NHK交響樂團)小提琴家齋藤真知亜所主持的「Matthias Strings」弦樂團負責背景音樂的演奏,當中更採用了挪威作曲家葛利格(Edvard Grieg)戲劇配樂《皮爾金》(Peer Gynt, Op. 23)組曲裡相當著名的《蘇爾維格之歌》(Solveig's Song)…
冬天不久留,春天要離開,春天要離開
夏天花會枯,冬天葉要衰,冬天葉要衰。
任時間無情,我相信,你會來,我相信,你會來。
我始終不渝,朝朝暮暮,忠誠的等待。
純情的少女蘇爾維格,在故鄉痴痴地望著皮爾金有朝一日的去國歸來。歷經異鄉漂泊,遊手好閒、浪跡天涯的年輕人,末尾皮爾金終於選擇返航,並尋得了生命裡唯一的真愛,但卻也倒在蘇爾維格的懷裡,嚥下了人生的最後一口氣。世事無常,皮爾金窮其一生之力去追求萬般事物,但都不幸落空,然唯有那永恆的愛,能讓他囚禁心靈的牢獄中解脫;
回到安養院大門前又再次出走,桑畑兆吉不願再待在白色的孤老監獄裡,蹣跚的步伐,最後還是來到了海灘,可能早已體悟親情冷暖之慟,也或許想完成人生舞台上最後的《李爾王》;莎士比亞的劇本中,李爾王抱著小女兒寇蒂莉亞的屍體,頭髮花白,面容憔悴的他,此刻已是一個真正孤苦伶仃的老翁。數十載的人生,蓋棺定調之際,勝利?失敗?一切都已經沒有意義了。望著善良而逐漸失去體溫的臉龐,李爾王,忽然胸口一悶,斷了氣。
一場奪權大戲已然落幕,宛如輕風拂過沙礫,不留下一絲痕跡。喪鐘為誰而鳴?在那響起的當下,曾經的人已經遠去,只留後人輕聲嘆息。「南柯夢,夢南柯,一夢南柯怎奈何?」,一無所有只能換來一無所有。「昨日少年騎竹馬,今朝化作白頭翁。」,遙想嬰孩剛出生的時候,或許正是因為來到了這個全是傻瓜的舞台之上,所以忍不住放聲大哭吧?
尾聲:
戲劇寫成於西元1605年,但今日多半以西元1623年《第一對開本》(First Folio:Mr. William Shakespeares Comedies, Histories, & Tragedies)之版本上演的《李爾王》,悲劇性的結尾,多個世紀以來都讓絕大多數觀眾無法接受其命運的殘酷,尤其更刻劃出身為人類的不幸與親情之間的詭詐,到了西元十七世紀末期,歐陸舞台上更出現了李爾勝利,凱旋復位的改編版本,因為莎翁原版真的太無情(無奈?)…
或許如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所言:「世上無人可以寫出比《李爾王》更加悲慘的戲劇了。」,但回想當年身為倫敦瘟疫肆虐時的倖存者,莎士比亞筆下的既視感(Déjà vu)好像穿越到了今日的已知世界,也更像個老頑童般,順手拾起湖畔的小石子,輕輕地擲向遠方,但漣漪,卻在我們身邊擴散。
Jesters do oft prove prophets,用中文來說,小丑經常證明自己是先知,莎士比亞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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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的万華鏡下,365+1,點點繁星在夜空裡閃爍著,似嘻笑或沉思,編織成璀璨奪目的銀河千景。有歷史的世界是幸福的,否則風花雪月終歸虛無飄渺。流逝的時光,潺潺細水,取一瓢的點滴拾遺,悄然偶遇的時空現場,我們都是舞台上的主角,看哪!芸芸眾生,每一天來到世間的人物群像,名為啟明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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