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是執念地往海邊走去
窗外陽光燦爛,晨藹輕覆在草坡,遺留在停車場過夜的車輛,從遠處觀看,火柴盒一般,像是記憶中那些未曾更動的種種美好,整齊地排列著。
如同時空旅人,穿越蟲洞似頎長的隧道,穿著睡衣的你抵達夢的邊境。身上的鞋與圍巾,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你踏上征途,無懼地大步前行,執念地往海邊走去。為什麼是海邊 ? 空無一人的清晨道路,天光與燈火都介乎虛實之間,你在想什麼呢 ? 你問自己。只有林中一聲清越的鳥鳴。
患有失智症後,退休的年邁電影演員兆吉,被他的大女兒和曾是他學生的女婿遺棄,脅迫寫下遺囑被奪走財產,送進養老院度日。
你決定逃出養老院,像是梵谷麥田裡被驚動飛起的烏鴉,這裡充滿鋪天蓋地的恐懼,也有你不敢直視的殘酷現實。
「上路吧 !」於是,那些驅趕你的、以及召喚你的,同時都催促著你離開。
喧鬧了一夜的燒烤喫食店,此時像甫睡醒的貓趴在沙灘上,濱海的電線桿一路延伸到遠方,你拉著只裝了毛巾的行李,忘路之遠近,來到了海邊。
離開的起點,也是終點。
生活在他方,陽光位移的速度
兆吉獨自一人徘徊在海邊,時而自言自語說起從前,時而反覆背誦莎士比亞的臺詞。他遇見了多年未見年紀可以當他孫女的小女兒,當年因為無法原諒她未婚生子,將她與外孫趕出家門。過往回憶湧現,兆吉從她身上彷彿看到了李爾王(King Lear)最疼愛的小女兒寇蒂莉亞(Cordelia)的影子,驚覺自己的遭遇竟與李爾王如此類似。
「人和人就是相遇,因為相遇才有聯繫。」你們相遇了,海風獵獵,這會你才感覺冷。你們時而靠近、時而遠離,像是你們囈語般的獨白或問答,沙灘上你們的足跡那麼清晰又深刻,卻只是陌生人。海浪靜靜地拍打岸邊,彷彿下一秒就會喚醒什麼似的,而你們只是來回跋涉著。日出後,影子被拉得長長的,你們在彼此的陰影裡。
長鏡頭的遠景,大量的定格停頓,像是觀看夢境時用的視角;天地不語,人的悲喜顯得微不足道。過去已然模糊,現實生活與過去演出的角色開始交錯融合,形成另一種互文指涉。你忘了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要去哪裡,你望著茫茫大海,海鷗低飛。
有可能與過去和解嗎 ? 重新活過一遍過去的時光,活在每一個你演出的角色裡,而你卻在此刻的現實中缺席疏離。陽光越來越刺眼,你終於體力不支,太熱了,你一定忘了身上還穿著厚外套,如同你絲毫沒察覺,身旁的小女兒眼神中有著與潮浪湧動時相同的狂亂與憂傷。
曾經拋棄別人的你,竟也被人拋棄了。甚至,如今你也被自己拋棄。
朗讀那些過度飽和的人生風景
同父異母的大女兒羞於報警,擔心姓名與相片會被公開,引起不必要的麻煩,覺得你最好安靜地死在外頭,方便繼承遺產。只有女婿不忍,開車到處尋找。
這是距離養老院十公里外的海邊即興演出的舞台劇,現實生活撞擊下的行動劇,也是妒忌、背叛、與對抗拉扯展演的場域,每個日常的瞬間都成了舞台。
女婿在海邊找到你,你也不認得他。他來懺悔,而小女兒是來告別的。小女兒這才知道你已經被送入養老院,因為嚴重失智。她還去買了附近店裡最貴的牛排便當,給飢腸轆轆的你,自己只草草吃了飯糰。被趕出家體會生活粗礪的她,瞬間怨懟洶湧成憤怒,而你在海灘上的藍色小轎車內,彷彿置身潮浪輕輕推動的搖籃,沉沉睡去,像是漫遊於時間中失神的凝視,你是畫外之人。
正午的海灘,沒有任何影子存在。
其實,你不知道情緒的記憶比事件的記憶更久遠,小女兒以愛之名的責難,被記住的只是厭惡,而不是言語背後的善意。而滑溜的大女兒始終輕聲細語,也不言語忤逆,你卻永遠惦記著她的好。
最終湧起的善良比記憶更有穿透性
日暮的海邊,一切都走到盡頭。你終於演出了自己人生的角色,你嚴格、傲慢、貪婪、與自我中心,記憶是海灘上的浮木,諷刺地詛咒著仍舊清醒的人。
小女兒向你告別,瞬間湧現的清明,你誠實地看出了這些關係背後的真相。你開始背誦《李爾王》的臺詞,透過這些對白、反省與懊悔,也呼應著自己此際的人生處境。直到你忘了自己是誰,以及這是哪裡,安魂曲般弔唁著就在不遠處的小女兒,還是選擇走向海中結束生命。
大女兒最後也到了海邊,你快速地瀏覽你的一生、你的夢想,那些出現在過去生活中的臉龐。曾經你也那麼迫切想讓身邊的人都幸福快樂,你留下眼淚不再反抗,大女兒只是靜靜地聽著,然後把你送回養老院。
你又再次從養老院離開去海邊,只是這次你唱著驪歌(Auld Lang Syne),沒帶任何行李。「我不需要什麼回憶,只希望大家的心中有關於我的回憶。」這是你人生的謝幕。
黃昏的海灘,海潮聲震耳欲聾,你鬼魅一般地遊走。你又聽見誰的呼喚 ? 你回到《李爾王》的故事中,痛苦著故事中寇蒂莉亞的死亡。你失足俯臥在海水裡,這時小女兒突然出現,救起了你,不過,這已是另一個夢境了。
在命運的必然性與選擇的勇氣間抉擇徘徊,故事最終湧現的悲憫才是唯一的救贖。這也是尼采所謂「在死亡面前堅定生存下去的勇氣,以及這無盡的勇氣所帶來的喜悅(The reaffirmation of the will to live in the face of death, and the joy of its inexhaustibility)」。
「海邊的風景真美啊!」你一直重複著。
責任編輯:黃璿聿 核稿編輯 : 鄒宇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