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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一樣的背叛

2021/05/20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2013 年新版製作的《背叛》三位主角(圖片輯自紐約時報)
(本文作於 2013 年 10 月 10 日,稍晚發表於北美《世界日報》之世界週刊)
《背叛》(Betrayal)應該是公子最早接觸劇作家哈洛品特(Harold Pinter)的入門作品。它不算是最典型的品特,比起他的代表作《歸鄉記》(The Homecoming),或電影作品《連環套/僕人》(The Servant),《背叛》表面上更加通俗易懂,也更貼近一般觀眾熟悉的愛情肥皂劇模式,然而它本身的敘事結構,加上它所欲講述的故事本身,使它在首演之初飽受評論攻擊,儘管在倫敦、在紐約都寫下不錯的賣座成績,甚至還拍過電影(由奧斯卡影帝傑洛米艾朗(Jeremy Irons)領銜主演),卻一直被當作只是大師品特的「小品」而已。
這樣的局面一直到公子初次接觸《背叛》的1990年代中期,才終於慢慢有了轉變。它在劇情本身由三位主角達成勢均力敵的「恐怖平衡」,吸引了不少知名演員投身參與演出,「倒敘」的特殊結構更讓為數眾多的文藝青年為之癡狂,於是漸漸的,《背叛》竟然成為一般觀眾或一般戲劇愛好者踏入「品特式」的獨家美學世界很重要的一塊敲門磚。
《背叛》上一次登上百老匯,是在2000-2001戲劇年度,記得是2001年初,很冷很冷的冬日時節,九一一事件還沒發生,時報廣場也才剛剛從蓬頭垢面的犯罪樂園一點一點蛻變成如今金光璀璨的國際樂園。位於西42街的美國航空戲院(American Airlines Theatre)裡,由隆德堡戲劇公司(Roundabout Theatre Company)推出的新版製作,由法國女星茱莉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領銜主演,搭配飾演情夫的是電視明星約翰史雷特立(John Slattery),戲份不重、一向被視為「第二男主角」的丈夫角色,則是由里耶孚許萊伯(Liev Schreiber)出飾。我當年興沖沖為了看品特、為了看茱莉葉畢諾許,冒著酷寒天氣買了票,還不幸坐在舞台側邊包廂裡的折扣位置,結果幸運地看到許萊伯這顆演技派明星的誕生。他的氣質、他壓場鎮台的魅力,幾乎要使國際影后相形失色,許萊伯也真的憑就《背叛》一劇,在紐約劇場站穩腳步。
2011年在倫敦,另一次精采的《背叛》呈現,由演技派女星克莉絲汀史考特湯瑪斯(Kristin Scott Thomas)領銜。很可惜,時間安排不允許,只能扼腕,望洋興嘆。一直到前不久,聽說《背叛》將重登紐約舞台,這才喜出望外開始打聽卡司、成員、導演等等,一問之下簡直驚為天人!
丹尼爾克雷格(Daniel Craig)和夫人瑞秋懷茲(Rachel Weisz)即將連袂登場,在戲裡飾演貌合神離的倫敦精英社會夫婦,《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片中飾演為整部電影串場代言的年輕小說家 Rafe Spall 則出飾情夫傑利一角。更過癮的是(除了『過癮』二字,實在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畢業生》(The Graduate)、《靈慾春宵》(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金獎大導演邁可尼寇(Mike Nichols)即將執導這部全新的《背叛》。
這樣的組合,這樣的陣容,《背叛》怎麼能不賣錢?怎麼能不賺到盆滿缽滿呢?

全然不同的品特

每次談起品特的戲,論者評家總愛細究的就是他的註冊商標:品特式的休止符。他每每在字裡行間藏著許許多多的暫停、許許多多的稍頓、許許多多的欲言又止,然後用一個極短的句子或一個極簡單的單字,收住一個戲劇弧線,推向下一波新的高潮與低潮。這些休止符似的空間,彷彿東方藝術裡的留白美學,讓品特的戲,以及其劇中的男男女女,擁有與眾不同的特出氣質。
然而邁可尼寇,向來就是劇壇與影壇裡最不愛按牌理出牌的怪傑之一,無論是他在近半世紀之前的成名作《靈慾春宵》或《畢業生》,或是幾年前在百老匯舞台號稱「讓不看戲只看球賽的莽夫壯漢擠爆劇場」的《火腿騎士》(Spamalot)音樂劇,還有上個戲劇年度特意標榜「原汁原味、原版設計」的《推銷員之死》(Death of a Salesman),七度獲頒東尼獎最佳導演的尼寇,雖然年屆八旬,口袋裡卻永遠有用不完的把戲,不像個老頑童,倒像個童心未泯的小神童,跟一向清峻冷冽的品特戲文,以及現任007、藝術片天后,還有年方30前途正好的Rafe Spall「攪和」在一起,必然會擦出絢爛奇異的火花。
以前看《背叛》,總是愛看女主角艾瑪和情夫傑利之間從有情到無情的秘戀過程、愛看丈夫羅伯與這一對偷情男女之間的神妙互動。因為戲劇結構使然,我們先看到1977年,再看到1975,然後 1974,一路回推到 1968,以倒敘為主體,偶爾穿插幾場正敘的時序,於是我們目擊了艾瑪在與傑利分手二年之後重新與之見面,談及她和丈夫終將分居,然後我們回到二年前兩人分手的場景,接著是一年前兩人感情欲盡未盡時,傑利來家裡作客,夫婦兩人與他的互動,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一直回推到1968年,艾瑪新婚之夜的慶祝派對,喝醉了的傑利首次與艾瑪獨處,激動地向她求愛。
簡單地說,這是一場「Swinging London」瘋狂年代,社會精英自以為是的執迷不悟。早年的解讀,我們總把《背叛》直譯成為艾瑪、羅伯、傑利三個人對自己婚姻的背叛,在品特式淒詭的白牆黑影裡,我們也執迷不悟地沉陷在一場自以為是的劇場幻術當中。殊不知,當邁可尼寇率領著他的劇組,大刀闊斧奮力一砸,砸碎了論者評家為品特建築起的框框架架,把艾瑪、羅伯、傑利從字紙裡拉抬出來,為之賦予人間煙火息氣、血性和性慾衝動,《背叛》居然這次有了不一樣的生氣,有了不一樣的平衡,更有了不一樣的觀賞樂趣!
最早,羅伯和傑利是無話不談的好友,一個劍橋生,一個牛津人,畢業出社會之後同在出版業任職,羅伯與艾瑪結婚時,傑利是想當然爾的男儐相,但在婚禮晚宴上,他對艾瑪驚為天人,藉酒壯膽,鼓起勇氣向她求愛,本來僅只是一場酒後亂性的鬧劇,卻在事過境遷語停人靜之際,艾瑪回身一望,兩人四目交接。
艾瑪和傑利暗中交往了幾年,最後決定相偕在外租屋,工餘午後,便在這個小天堂裡享受甜蜜的兩人世界,而且暢談彼此的事業、彼此的婚姻、彼此的配偶、彼此的孩子,就這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兩人的關係從濃烈漸漸轉淡,終於,在一次炙烈的性愛後,艾瑪告訴傑利自己懷孕了,而且懷的是丈夫羅伯的孩子,因為那段期間傑利正好出差在美國兩個月。本來一件正經八百、符合社會倫理、道德正義的好消息,在此處看來卻充滿曖昧的《背叛》醋意。
又過了幾年,在一次閤家歡慶的度假場合,在威尼斯,羅伯和艾瑪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公司新出版的書,聊著傑利,聊著傑利為什麼寫了封信給艾瑪,卻不是寫給羅伯;猛地,艾瑪承認了自己和傑利之間的關係。回到倫敦,羅伯和傑利在餐廳討論公事,羅伯藉酒消氣,傑利也不疑有他,只當是兩個好友互訴家庭瑣事;同樣地,在艾瑪與傑利同租的愛的小屋,艾瑪也隻字未提和羅伯之間的懇談,只是打開專程從威尼斯帶回來的禮物,一條桌巾,將之鋪上小屋的桌面。
又過了一段時間,在艾瑪和羅伯的家裡,傑利來訪,三人把酒言歡,看似和樂融融的三個老朋友,簡直一幅完美景象。在傑利走後,艾瑪忍不住崩潰痛哭,只見羅伯緊緊擁著艾瑪,兩人把面孔深深埋在對方懷裡。
終於,艾瑪和傑利分手了。小屋裡,她一樣東西都沒帶走,她挑的窗簾,她買的威尼斯桌巾,兩人一起挑的床縟。傑利承諾艾瑪會跟房東太太協商解約,然後把傢俱全部清理掉,艾瑪發狂似地大吼——清掉就清掉,不要跟我談錢!我不要錢!接著,她奪門而出。
兩年後,艾瑪和傑利在小酒館裡重聚,艾瑪告訴傑利,羅伯有外遇,而且默默持續了很多年,前一夜,兩人懇談許久,終於決定分居。傑利緊張得不得了,他追問艾瑪,是否也告訴羅伯自己的「姦情」?艾瑪回答,當然講了,開誠布公,已經事過境遷,沒什麼需要再隱瞞的了。
傑利急著找到羅伯,想向他「道歉」,羅伯回答他:這有什麼!艾瑪四年前就跟我講了,而且你們不是分手很久了嗎?傑利渾身冷汗還沒乾,來不及對羅伯這麼「正常」的回答作出回應,羅伯一屁股坐下來,酒杯在手,又把話題扯開,聊起了文學;傑利和羅伯,一對「好哥們」,在這樣的詭異、尷尬的微妙時刻,開始聊著詩和詩人,聊著葉茨。
以上是《背叛》的「故事」,卻還不是《背叛》的戲劇所在。誠如前述,《背叛》是一齣「倒著長」的戲,我們其實最先看到的是艾瑪與傑利在小酒館、然後傑利與羅伯在沙發上談葉茨;接著,時空跳接到幾年前,艾瑪與傑利分手,然後再往回推,傑利來訪、艾瑪和羅伯等三人把酒言歡,如此一步一步回溯,整個觀劇的奧妙,乃在於「羅伯知道多少、不知道多少」,在於「艾瑪現在在想什麼」,在於「他為什麼這樣說?他不是知道嗎?」。品特寫《背叛》的時候,其實是在自己剛剛結束一段高潮迭起的孽戀之餘,他把自己和知名女演員維繫多年的不倫情,寫成《背叛》,化成藝術作品。
這是品特式的殘酷,也是品特式的誠實。長久以來,《背叛》總被認定應該以某種特定的模式搬演,直到這次全新的百老匯製作,尼寇、克雷格、懷茲,加上新星Rafe Spall,四個人把《背叛》玩出了前所未見的效果!

三人一齣戲,四人一經典

在紐約時報廣場近47街的巴利摩劇場(Barrymore Theatre)外牆,《背叛》的燈箱廣告高高掛著幾個人的大名:Craig,Weisz,Spall,Nichols,Pinter,五個人名加上美國戲劇世家「巴利摩」紀念劇場的Barrymore霓虹燈牌,六個姓氏高懸在半空。行經劇院門口,我真的忍不住指著Rafe Spall的名字跟友人說:
「假如我是Rafe Spall,我一定激動死!能跟其他這幾個名字並肩排列,已是人生萬幸」。
這樣的卡司組合,正是此次《背叛》之所以能與眾不同的關鍵。
最早,劇組和導演尼寇跟丹尼爾克雷格接洽的時候,原先是想邀請他參演情夫傑利的角色,畢竟在戲分和出場時間上來說,他是真正的男主角。然而克雷格讀完劇本(果真是懂戲的好手),強烈建議尼寇讓他出飾丈夫羅伯,而且,克雷格建議——何不讓金像獎得主、同時也是克雷格夫人的瑞秋懷茲一同參加演出?他們可以在戲裡扮演夫妻啊!
從這樣的「創意」出發,這次的《背叛》,不再是艾瑪和傑利相偕《背叛》羅伯,而是傑利一人(由才只有30出頭的年輕英國演員Rafe Spall飾演)要和艾瑪、羅伯夫妻(由全球矚目、並被媒體譽為舉世最登對的銀色夫妻連袂主演)互相抗衡!
在尼寇和 Spall 的設計裡,這次的傑利其實心底最仰慕、最忻羨的對象是羅伯;他不自覺地想要「變成」羅伯,而「愛上艾瑪」、與艾瑪「有私情」,居然是他潛意識裡向羅伯接近的一鼓動力;當然,在品特的世界裡,我們一般不會作太多和同性戀相關的解讀,因為他多所歌訟、多所著墨的男性情誼,其實超越性愛,超越肉慾,反而女性角色,在大部分品特的作品裡,總被賦予一種「破壞男性情誼」的邪惡夏娃形象。品特筆下的男性,因為見色忘友,因為動物本能的性衝動,圍著女性闖入者打轉,破壞了原有的平衡,形成一種新的、肉弱強食的恐怖平衡。
在這次的《背叛》,劇組有志一同地想把——根據丹尼爾克雷格的說法,想把「guts」、把「動物的本能」、把「獸性」、把原始的衝動,擺回品特的戲文裡。他們甚至婉拒諸多英倫劇壇的品特專家,包括老牌導演彼德霍爾(Peter Hall)的指點。最終呈現在舞台上的結果,不只是獸性,連人性和層次,都讓人大開眼界。丹尼爾克雷格在接受紐約時報專訪的時候說的真好——
他說他想展現的是這幾個角色他們是怎麼摧毀、怎麼「背叛」彼此的,他想讓觀眾看到「他們深愛彼此,但他們卻做了這樣的事」。
同樣的,瑞秋懷茲也希望往這個方向「發展角色」;她的艾瑪,有別於公子之前看到茱莉葉畢諾許冷豔高貴的歐陸詮釋風格,竟意外地樸實、意外地...該怎麼說呢...「具體」或者是一個合適的形容詞,來描述瑞秋懷茲塑造的艾瑪。不是用文辭、儀態等等雕鑿起來的女性,而是有血有肉的,很「具體」的一個艾瑪。
懷茲最早也是舞台起家,大概在1994年,她在倫敦舞台飾演諾伊寇華(Noel Coward)的《Design for Living》竄起,同樣也是兩男一女的組合,寇華的那部作品比起《背叛》來得更性感、更詼諧,諷世力道也更強。寇華滲入了同性戀、雙性戀、乃至英國上流社會與中產階級等,那分既拘謹又放浪的波西米生活方式,懷茲以此劇一舉成名,之後闖盪好萊塢,經過美貌花瓶、動作女星幾次不同的形象蛻變,終於拿下奧斯卡,再轉回舞台,2009年在倫敦領銜主演《慾望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技驚四座。
她的外形、她敏感纖細的表演特質,很難讓人不聯想到她的前輩演員——不是茱蒂丹契(Judi Dench),不是海倫米倫(Helen Mirren),而是費雯麗(Vivien Leigh)!易感的大眼睛,瘦弱但充滿能量的身軀,說她「火辣」可能過分,但在舉手投足之間,她帶有一種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永恆質感,一種「timelessness」,是當代女星中難得一見,而且教人過目難忘的魅力。

賣座迭破紀錄

截至今日,全新的百老匯《背叛》已經創下多項賣座紀錄。自10月初才開始「試演」,第一個星期七場的演出(比它之後的固定一周八場時程少了一場),票房總收入高達一百一十餘萬美金,在百老匯總體排行榜上高踞第七名,比很多大型音樂劇賣得更好。
雖然,不管《背叛》的評價如何,票房一定都會極好,但從它的口碑來看,這次的《背叛》絕對是叫好叫座的精采製作。三個「戲精」等級的優秀演員、鬼才導演,加上品特在文化圈的吸引力,這樣的劇壇盛事,我們怎能錯過?
(補充:《背叛》評價優劣互見,但賣座鼎盛,公子自己倒是相當喜愛。)
陳煒智(Edwin W. Chen)
陳煒智(Edwin W. Chen)
自由撰稿人,電影史研究者,亦為編劇、作詞、導演。曾任職國家電影中心研究出版組並策劃系列專題影展;於IC之音竹科廣播策劃、主持《台灣電影筆記》節目,深入探索台灣地區百年來的電影歷史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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