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吃了火腿蛋三明治,無糖豆漿,和一盤鐵板麵,許孟源說。他接著喝了口豆漿,再補充,他最近迷上了無糖豆漿,好像能喝到豆子最純粹的味道,讓他覺得自己過得很健康。
我微微笑回應他,沒多說什麼,拾起置在桌面上的手機隨意滑了滑。
認識許孟源是幾個月前的事了,當時我正在尋找住處,心裡沒點數,對未來應該住在什麼樣的地方幾乎沒有想像,只希望每個月不必花太多錢也能安頓好自己,現在想來當時的確有點貪小便宜了,天底下哪裡有白吃的午餐。
那時,許孟源看見我的貼文,一篇匿名並且自言自語嚷嚷找房找得心好煩啊的貼文,他像是不把安全問題放在心上,輕率地捎來了私訊。
接著我就住在這裡了,和他同住,正確點說,是和他,還有另一位室友三個人同住。不過那第三個人在超商上大夜班,實際見到面的時間不多,幾個月過去也沒和他說上幾句話。
「待會過來幫我。」
許孟源有個難以啟齒的秘密。自從我搬進這間房、發現了他的秘密之後,這個秘密就成了「我們的秘密」。
他把桌面上的一次性餐盒拿到水槽去過水,簡單整理好環境,習以為常地走向他的臥室。他的步伐不太明白,但能隨著拖鞋刷過木質地板的聲音一步步計算。如果要他多花點力氣把腳抬高點走,我想他也能做到,只是他現在不想。
搬進這間家庭式套房的第一天,他帶我參觀每個空間,包括他自己的房間。那時我就注意到了,他在房裡擺了幾盆植物,或許同樣為了「讓自己感覺過得健康」而為。
搭配乾淨俐落的擺設,簡單有個性,營造溫軟氛圍,彷彿他的個性和這間房相去不遠。天氣好的時候,屋外燦爛陽光穿透窗戶玻璃灑進室內,牆面看起來比平時更白淨,他也會笑得更愉快一點。
此時此刻落著滂沱大雨,他的房間自然一片昏暗,儘管遮光窗簾大啟,最外層的紗簾卻確實緊閉。
「抱歉。」
綠色植物堅韌的葉片上滿是陰影,他的臉上亦是。
麻煩你了,他說。我早在他的床沿坐定,他牢牢盯住我,一行傾身一行托起我的下頷,粗莽地吻了起來。
今天我們仍暴厲地守著那個秘密:雨天就接吻。
誰都可以,老實說,對雨天的許孟源來說,任何人都行,只要可以接吻,他都不會抗拒。所以最早,在我搬進套房成為他們的室友之前,他會親吻鏡中的自己。
可是那並不能真正舒緩他心裡的不安,前幾次有用,沒多久,他發現鏡面的冷酷和剛硬會把他帶到更深的谷底。他能透過鏡子感受到關懷的目光,但他沒能獲得輕薄恰好的溫度。
上大夜班的室友從前就是大夜班的固定班底,許孟源通常不能夠依賴他,索性不讓他知道這件事,最後才無助地找上我,反正我也不湊巧撞見了他親吻鏡中自己的模樣。
我還記得他當時說了:「真的很抱歉,顏哲安,你的房租讓我來付。」
許孟源在雨天時接吻並沒有特別的理由,他說明,他只是因為喜歡,只是覺得雨天帶給他的意象太過清冷,令他寂寞,所以這麼做。我懷疑行為的背後有其他故事,但他不願提,我便不問。
他承諾不喜歡上我,也不會做更進一步的事,我知道意思,我只是能帶給他溫暖的工具,然後他替我付房租,換個方式說:我被他包養了。
不在一塊的時候,當然也會碰上下雨天,在這樣的日子裡,許孟源無處安放的心就會突突跳個不停,他這樣形容。我曾收到他傳來的訊息:「我現在很想吻你。」看起來真的很像情侶在調情。
下班後我們各自回到家,我有時會補親他一口,就算雨停了,偶爾仍這麼做。
他的承諾,他不喜歡上我的那個承諾,似乎會被我先打破。
我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但是感覺到他刻意壓抑的張皇和期待,我就心疼得胸痛。他說這個「偏好」開始沒有多久,雖然記不清楚,不過大概就從半年前,我住進套房的三個月前開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結束。
其實好幾次我總想著,不結束也無妨。
這個季節雨下得特別頻繁,我偶爾外出開會提早下班,會繞路到他工作的店看看。這天我也這麼做了,半路上,天色忽然轉陰,沒幾分鐘後雨嘩啦啦地打了下來,砸得柏油路面都在喊疼。
快走到目的地時,我看著眼前一片雨景想著正好,心裡才在打如意算盤,說不定能在員工休息室裡和他接吻,又趕緊晃晃頭把居心不良的那個自己甩出體外,下一秒就看見他的同事踮著腳尖湊近他,小鳥依人的可愛模樣,要是我可能也無法招架。
我沒問過許孟源喜歡的是男生還是女生,或者性向不拘,我這時才想起,我從來沒有問過他,也不知道他和什麼樣的人交往過。
手中的公事包和傘沒有戲劇化地摔落地面,引起店內兩人的注意,但許孟源還是看見我了,他下意識推開女孩走向我。我意外地冷靜,一語不發。
「到這邊來。」
他很熟周遭環境似地,領我走到巷子內一座小公園的涼亭裡,然後把傘收了起來。
「那個女孩她……」我吞吞吐吐,想確認竟不敢,「正在幫……」
「不是。」許孟源立刻否認了,長舒了口氣,斂黛著撩起額前的黑髮,「她剛剛告白了。」
我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性,所以不怎麼驚訝,雖然眼睛還是下意識地撐大了,但嘴上依然平緩,問他常人都會接著問的話:「你答應了嗎?」
許孟源一下子沒打算應聲,說實話這個反應的確讓我害怕,他通常溫和,只在接吻時蠻橫,卻如承諾,從未做過更超過的事。
他手中的折疊傘把灰色的地弄濕了,地一點一點斑駁,再下一滴水珠落地之前,他終於開口:「顏哲安。」
「嗯,什麼?」
「我對這個偏好不再執著了。」
他知道我清楚他正在說些什麼,我對上他的眼神,突然感覺不自在,想勉強自己說聲「那很好啊」,話又哽著發不出來。
「聽我說完。」他一向翩然俊雅的姿態,突然被一層強勢覆蓋,幾乎瞪著我補上後半:「其實已經一陣子了,雨天就算不接吻也沒事。」
一陣子,我暗忖,不知道他說的一陣子,確切時間是什麼時候。這對我來說好像意義重大,念頭不斷盤旋,趕不走。因為最近這些日子,我們依然在雨天接吻。
「太好了。」我說了違心之論,「恭喜你,許孟源。」
我想起這個話題最一開始的部分,重新確認一次:「喔,這麼說來你答應那個女孩了,打算謝謝我這段時間的幫忙對吧?不用客——」
「謝謝你這段時間的幫忙。」許孟源搶話,趕在我說完整之前,有點急躁的樣子。
見到他之後,我的心一直跳得很快,剛才一度像要停了,現在又變本加厲地蹬了起來。
「我沒答應她。」
許孟源解釋完,好像還有話想說,其實他翹班了,照理說什麼事都該快點解決,可他和這場急雨不同,心慌卻緩緩,一字一句。
「雨天就算不接吻也沒事,但我總在任何時候想要吻你。」
或許他看穿我的心思,發現我老早不在乎他的承諾,那個不喜歡上我的承諾,我反而希望他坦承:他喜歡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已經坐在涼亭長椅上,他湊得很近,近得幾乎碰到鼻尖。
我伸手輕觸他身上的制服,點了點頭。剛才走到公園的路上,小傘扛不住雨勢,他的肩膀都濕了。
「諾。」我甜甜地笑了,「以後不用看天氣。」
雨還一串串下,他的吻和以前差不多,又像哪裡不同。我到現在還是沒有「那個偏好為何開始」的答案,也許有一天他會告訴我,而現在,我們短暫地拉開一點距離,我又輕輕地親了上去。
「我送你回去上班。」
「好。」許孟源總算笑了,我看見他的表情好像在說:「我比平常更期待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