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就在你身上那張羊皮卷上,如果你能收完全卷,就會明白如今是什麼世代。」烏列奔跑所製造的風雖然強勁,但伊瑟的聲音卻穩穩地傳入亞莫斯的耳中。
「妳是誰?」亞莫斯這才感到恐懼,他不認為救他的人還是他從官員紀錄上得知的那名醫官。
「這是你唯一一次選擇的機會,如果你堅持知道,你這一生便再也無法回到南新威邦國,你自己的家。否則我會將你留在下一個寄宿的宛林連希邦國,在施述藍城,那裡有麥葉家的商會可以讓你投靠。麥葉家的孩子,你親眼看看我們所經過的地方,然後再回答我。」
「這……唉……就不能好好的叫我亞莫斯嗎?」
烏列持續奔馳,穿過了石岩山地,往北經過古萬邦國和莫拉尼邦國,這兩個小邦國在中央神官預言之後,曾發生雪災和洪災,受百年難得一見的雨水和山洪所侵襲,加上不知為何南方的熱病瘧痢竟在此地擴展開來,中央政府調派的大量醫官已不及抵禦,目前就亞莫斯所見,滿街盡是哭號和頹喪的難民,屍骸無人收埋,部份派駐醫官正進行全面撤退。
走不掉的難民販賣兒女換一餐麵餅,躺在髒水坑裡的病人被剝光一切穿戴,老夫婦甚至自相殘殺以減輕兒女負擔……亞莫斯睜眼看著父母帶著不懂事的幼兒吸食遺體上流下來的血。
亞莫斯幾次抓住伊瑟的手臂,想叫她停下來;他從小是躺病床長大的,最是明白病痛和軟弱對人的折磨,可是卻無法開口。他不希望伊瑟被捕;早在伊瑟私自離開坦達鎮時,依邦聯政府的法律,是棄逃職務和遺棄屬民之罪,像歌文這等低階級貴族,須負上相當重的刑責。她不但無法回到她的屬國提茲亞邦國,甚至已是索沃荷邦聯人人得以逮捕的重賞通緝犯!
伊瑟駕著烏列,一直保持在高處的路線,直到黃昏時,進入宛林連希邦國南界才回到平地上,亞莫斯承受了馬匹四倍快的路程速度,已經體力透支,又加以山路顛簸,他在一處垃圾坑中嘔吐完才能繼續走;伊瑟讓他坐在烏列上休息,她則牽著烏列尋找投宿旅店。
太陽還沒下山,施述藍城卻儼然進入宵禁般,路上一個人也沒有。走了很長一段路才找到一家還亮著燈的旅店,伊瑟放走烏列,扶著亞莫斯前去叩門。
「索沃荷邦聯麥葉家的史官到此處視察,請空出一間雙人床位的房間。」伊瑟右手攙扶著腦袋下垂的亞莫斯,左手晃著麥葉家的黑璧璽家徽,一如高階貴族般輕易地徵收了旅店最好的房間。何況現在根本沒人投宿。
店主夫婦將家裡僅剩的麵餅和酒果都拿出來接待兩位貴族客人;伊瑟要求在房間用餐,她似乎是為了避免其他人看見她在用餐前吟唱聖頌,但亞莫斯認為伊瑟並非只是怕被誤認為神官。
店主妻子悄悄問起伊瑟和亞莫斯是否來接管施述藍城。她聽經常在廣場喝酒吵嚷的男人們說,他們的城主已經逃到南方邦國去了,只是沒有人證實真假,連日來都是麥葉商會的人充當民兵負責巡邏,但商會只是想繼續做生意,等死去的人愈來愈多,生意做不下去的時候,商會便離開施述藍城。
伊瑟沒有給予正面回答,她和亞莫斯都做不到。
在看見店主夫婦皮膚上都有大片青綠黏質皰之後,亞莫斯即使是以考據求證知名的新學派學者,也寧可等伊瑟唱完聖頌之後才用餐。他推想皮膚變異應該是某種傳染病,但也沒有證據證實是傳染病,理性一點來說,循經驗法則,跟著醫官飲食作息總沒錯。
亞莫斯喝了一點草藥酒才稍微恢復過來,看著專心吃喝,簡直擔心沒有下一餐似的伊瑟,依然沒有胃口的亞莫斯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並試圖與伊瑟搭訕,他仍想從伊瑟的回應來推測自己的處境,比如說她如何預測庫庫特火山爆發?她打算帶他去何處?她準備做什麼?為何庫庫特火山爆發時,她只救了他一人而不是向邦國請求全鎮的遷撤命令?伊瑟放著身段照顧那裡的人四十天之久,不可能毫無憐憫之情。
「我這次拿到的羊皮卷是上千年前的古本,來自北方沙漠伊登族的祭司手抄,可惜它被分成好幾份,雖然我手上還有其他部分,但許多失落的殘卷還沒找到。」亞莫斯看了伊瑟一眼,他猜她可能比任何人都了解這份古卷,但現在她看來毫無反應。
「這部分古卷紀載的是:我發了怒,將搖動地的四極、毀滅山巒巨木和堅固堡壘,河與海都要吞滅生命,獸要癲狂,人也要癲狂,最後人所祭祀、占卦的星辰都要墜落,化為火焰燒盡大地,因為人的罪觸怒了我,所以我揚棄他們如揚棄篩裡的麥糠,直到……」這是亞莫斯初次將內文完整誦讀出來。
「由於羊皮的斷面整齊,因此我推測是六百年前北之沙戰役時,伊登族戰敗後,其餘民或戰勝方將這份古卷切成許多部份,由不同人分別帶走,隨後便南下進入各邦國流傳,神廟制度也在此時興起,新學派普遍認為神廟信仰和制度,跟這份古卷密切相關,從史料對照分析,神廟信仰基礎是從這卷預言書演變而來,證據是現有的七分殘卷都是在各地舊神廟的隱密處找到的。這兩者關係密切,過去有學者推測,伊登族並非被滅族,他們仍有餘民,就隱藏在各邦國神官之中。」亞莫斯露出笑容,對著終於抬起頭看他的伊瑟。
伊瑟喝了一口酒,思索之後,口中發出與聖頌同一種語系聲調的詞語,一字一句清晰分明,唇音、顎音、舌音、門音的交疊轉換,像銅弓射出的利箭,聲聲穿透亞莫斯的心臟。
此時,亞莫斯感覺到胸口一股刺熱的灼燒升起,伴隨著伊瑟的語調,喉中剛才唸過預言的地方瘋狂焚燃著。他雙手抓著頸子,痛苦得像在火場中失救的人,倒落在桌邊掙扎,直到伊瑟停止唸誦。
亞莫斯可憐兮兮地扶住桌腿,忍耐的眼淚在眼眶打轉,被伊瑟一把抓起放回椅子上。
「很少貴族會去研究北之沙戰爭,畢竟對貴族來說,那次襲擊戰是一樁恥辱,戰爭結束還沒慶功就下令禁言。不過也因此讓伊登族的遺民得以喘息,順利進入沙漠以南各邦城,之後在邦聯結盟時合法取得邦國居民身分,因此伊登族的血脈雖然離開故國,卻在各國各地繁衍了下來。」伊瑟給亞莫斯倒了一杯酒:「那一段是復仇之詩。以後別再唸羊皮卷上的任何字句了,那只有擁有伊登族血緣的人才能唸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