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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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士勞斯基的《十誡》第八單元〈心靈之罪〉中有一段情節:


美國女翻譯家伊莉莎白長年為波蘭一位人權女鬥士索菲雅翻譯其作品。伊莉莎白於一次波蘭旅行時,探訪了索菲雅,並到她的課堂上旁聽。課程論及「道德難題」,索菲雅要學生們發表意見,此時伊莉莎白說了一段故事:



故事發生於1943年二月的冬天,海琳娜是個6歲的猶太女孩,她的父母被蓋世太保抓走,父親的朋友雖替她覓得藏身之所,但她的未來監護人提出一項條件:女孩必須有官方的施洗證明。

 

監護人領著她拜訪一對年輕善良的天主教徒夫婦,他們同意擔任她的教父母。女孩凍僵了,她用了整整一天穿越寒冷的道路,與監護人抵達了那對夫婦的公寓。走進公寓,發覺丈夫的面容忐忑不安,妻子的神情卻十分鎮定。妻子奉上熱茶,接著說她得換衣服,待妻子換完衣服回來後卻說:我們無法遵守諾言,無法對上帝撒謊,祂當然希望我們慈悲為懷,但不容許我們行使虛偽的儀式,這顯然有違祂的道德原則。

 

最後,監護人與女孩緩緩起身,下樓走到大樓外。她發現監護人的眼神迷茫而空洞,她說:「我們快走吧,快要宵禁了。」但監護人卻紋絲不動。

 

伊莉莎白陳述故事時,於她正對面的索菲雅面露焦慮,不敢正視伊莉莎白的眼神。直至伊莉莎白說完故事,索菲雅對著學生們說:「有人有任何疑問嗎?」

 

一位女學生舉手:「若那對夫婦真的是天主教徒,他們的動機十分不合理,行虛偽儀式不違反他們的信仰。」

 

伊莉莎白聞言後說:「這是我唯一知道的動機了。」

 

索菲雅望著伊莉莎白說:「還有可能有別的動機嗎?」

 

另一位男同學舉手:「恐懼,想像有另一個猶太兒童的頭被砸在欄杆上,收留他的家庭在後院被處決了,如此就可能引發恐懼。」

 

伊莉莎白聞言,微微地嘆了口氣:「但恐懼可以成為一種辯解嗎?」

 

索菲雅此時打斷了談話,交代同學針對此道德難題做一份報告。最後她強調:「請試著為故事中的女人理出一個可以接受的觀點,試著去瞭解她。」

 

 

下課後,索菲雅去見伊莉莎白。於課堂上,索菲雅便知伊莉莎白即是當年的猶太女孩,而她則是那位臨陣反悔的妻子。

 

這些年每次閱讀東野圭吾,腦海總泛起〈心靈之罪〉的這段情節,想起那最後一晚因猶太身分被拒絕的伊莉莎白,與拒絕她之後卻成為人權鬥士與倫理學教授的索菲雅。

 

於某些重要的時刻,人的一念將使人走向什麼樣的未來?無論這一念是善念或惡念,其所扭轉的不僅是自身的生命,更多的是他者的生命。這個他者,其此後的人生或與我們再無交集,我們也許無從得知他的任何消息,可他卻永遠地存在我們的生命之中,影子似的,即使是無盡漆黑的夜,哪怕一點光都能使之現形。一念的選擇,無論是有意識或無意識,乃至預謀性的,它終將使生命的某個關鍵的齒輪緩緩地推移了一點,這一點產生了必然性的連結與永恆性的斷裂。

 

東野圭吾的作品始終描摹著關鍵的齒輪被緩緩推移一點之後,我者與他者之間的必然性的連結與永恆性的斷裂。若生命的本意是一種啟示,一念所帶來的連結與斷裂,它想帶給人們什麼樣的啟示?

 

年初與一位電視劇導演討論劇本時,談及東野圭吾的作品為何深受各年齡層的喜愛,意外地,她也引用了《十誡》來形容東野圭吾的作品,並且說:「東野圭吾的作品之所以讓人著迷,原因不是推理小說的奇詭與有趣,而是他寫了『芸芸眾生』。」

 

會議之後再次重讀《解憂雜貨店》,又想起〈心靈之罪〉,也思及導演所談的「芸芸眾生」。

 

《解憂雜貨店》藉由時空的錯置與時間的錯漏,描述幾則「一念之間」的故事:男友罹癌,想陪伴男友度過最後一段時日,卻困於奧運選拔訓練而無暇陪伴他的女運動員;追求音樂夢卻面臨父親身體日益衰老,猶豫是否要繼承家業的吉他歌手;家道中落,父親經營的公司破產,被迫舉家逃亡的,喜歡披頭四的少年;為了幫助扶養她長大的養父母,想多掙點錢,躊躇著是否該辭掉正職到酒店工作的女上班族;以及串起各則故事,負責為人解憂的雜貨店老闆浪矢雄治,與犯下偷竊案而意外闖進時空錯置雜貨店的三個少年。

 

《解憂雜貨店》裡的每個人都困於「選擇」,渴望有人能為自己的選擇提出適切的意見,乃至於為他們做出選擇,然而,選擇的艱難並不在於選擇本身,而是必須承擔選擇後所發生的一切。

 

人們恐懼於「選擇」的主因是恐懼承擔後果。只是人們往往遺忘,面對「選擇」的時候,我們並不是全然中立的,我們的內心早有傾斜,存在偏見或執念,我們渴望的是有人能肯定我們的偏見與執念;當不受肯定時,甚至會提出異議,反駁對方、說服對方要肯定我們,於那一刻,我們才知道自己心中早已存在定見,有著不願被更動的意念。

 

東野圭吾的作品總是描述此般的,不願輕易被他者更動的「意念」,這即是所謂的「眾生相」。他以聚焦的方式,放大檢視意念的紋理,使讀者能窺探人物的內心轉折,這些轉折如同鏡面,映照出我們自己,他所描寫的他者都使我們看見自身的「真相」,看見自身的脆弱與堅定,柔軟與剛強,如太宰治曾言:「所謂眾生,不就是你嗎?」

 

眾生即日常,東野圭吾描寫的即是「日常」。

 

東野圭吾不僅描寫日常的艱難,同時亦描寫日常的力量。於《解憂雜貨店》裡,他透過情節將每個獨立的故事彼此聯結,看似無關的他者,於冥冥之中彼此串接,生命的某個關鍵的齒輪看似只緩緩地推移了一點,然而,整個世界其實彼此連結,一點點自身或他者的輕微移動,終使整個世界亦悄悄地被推動著,這即是「日常」的力量。

 

我們經常遺忘日常的力量,我們於他者的世界裡有時扮演著啟示的力量,我們給予某個他者傷害或援助的同時,也深受著另一個他者的傷害與援助。我們與他者之間存在生命的啟示,存在著絲線般串織的因與果。


啟示與因果卻總在後來的後來。


〈心靈之罪〉的最末,索菲雅對伊莉莎白坦承了當年反悔的原因,並且說:「正義是最重要的,它真的存在,我相信它存在人們心中,人在情急時會犯錯,當年那晚是我做錯了。」

 

伊莉莎白聞言後問:「但誰來衡量它呢?」

 

索菲雅此時直視著伊莉莎白說:「在我們內心之中的人。」

 

而於《解憂雜貨店》裡,意外闖入雜貨店的少年發現了解憂信箱的奇妙作用,於是實驗性地投入一張白紙,卻收到雜貨店老闆浪矢的回信。浪矢寫著:


如果說來找我諮商煩惱的人是迷路的羔羊,通常他們手上都有地圖,卻沒有看地圖,或是不知道自己目前的位置。

 

但我相信你不屬於任何一種情況,你的地圖是一張白紙……但是,不妨換一個角度思考,正因為是白紙,所以可以畫任何地圖,一切都掌握在你自己手上。你很自由,充滿了無限可能。這是很棒的事。


東野圭吾寫下「芸芸眾生」,於他筆下,「芸芸眾生」其實是「芸芸眾神」。

 

困於生命難題時,我們總渴望有神意般的,被稱為冥冥之中的啟示。我者與他者之間互與一念的啟示,我者與他者其實是地圖裡判定方位的星體,使我們能知悉自身目前的位置,知曉如何走向未來,一顆顆的星體使「芸芸眾生」織就一張地圖,織就連綿不輟的日常。


凡是日常,已是生命中最大的奇蹟。

 

東野圭吾寫下了日常,寫下了日常的地圖與迷途的羔羊,同時亦寫下日常裡的奇蹟,寫下奇蹟裡,那個衡量一切的,我們無從規避的,於我們心中的人。


(原文刊載於OKA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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