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士勞斯基的《十誡》第八單元〈心靈之罪〉中有一段情節:
下課後,索菲雅去見伊莉莎白。於課堂上,索菲雅便知伊莉莎白即是當年的猶太女孩,而她則是那位臨陣反悔的妻子。
這些年每次閱讀東野圭吾,腦海總泛起〈心靈之罪〉的這段情節,想起那最後一晚因猶太身分被拒絕的伊莉莎白,與拒絕她之後卻成為人權鬥士與倫理學教授的索菲雅。
於某些重要的時刻,人的一念將使人走向什麼樣的未來?無論這一念是善念或惡念,其所扭轉的不僅是自身的生命,更多的是他者的生命。這個他者,其此後的人生或與我們再無交集,我們也許無從得知他的任何消息,可他卻永遠地存在我們的生命之中,影子似的,即使是無盡漆黑的夜,哪怕一點光都能使之現形。一念的選擇,無論是有意識或無意識,乃至預謀性的,它終將使生命的某個關鍵的齒輪緩緩地推移了一點,這一點產生了必然性的連結與永恆性的斷裂。
東野圭吾的作品始終描摹著關鍵的齒輪被緩緩推移一點之後,我者與他者之間的必然性的連結與永恆性的斷裂。若生命的本意是一種啟示,一念所帶來的連結與斷裂,它想帶給人們什麼樣的啟示?
年初與一位電視劇導演討論劇本時,談及東野圭吾的作品為何深受各年齡層的喜愛,意外地,她也引用了《十誡》來形容東野圭吾的作品,並且說:「東野圭吾的作品之所以讓人著迷,原因不是推理小說的奇詭與有趣,而是他寫了『芸芸眾生』。」
會議之後再次重讀《解憂雜貨店》,又想起〈心靈之罪〉,也思及導演所談的「芸芸眾生」。
《解憂雜貨店》藉由時空的錯置與時間的錯漏,描述幾則「一念之間」的故事:男友罹癌,想陪伴男友度過最後一段時日,卻困於奧運選拔訓練而無暇陪伴他的女運動員;追求音樂夢卻面臨父親身體日益衰老,猶豫是否要繼承家業的吉他歌手;家道中落,父親經營的公司破產,被迫舉家逃亡的,喜歡披頭四的少年;為了幫助扶養她長大的養父母,想多掙點錢,躊躇著是否該辭掉正職到酒店工作的女上班族;以及串起各則故事,負責為人解憂的雜貨店老闆浪矢雄治,與犯下偷竊案而意外闖進時空錯置雜貨店的三個少年。
《解憂雜貨店》裡的每個人都困於「選擇」,渴望有人能為自己的選擇提出適切的意見,乃至於為他們做出選擇,然而,選擇的艱難並不在於選擇本身,而是必須承擔選擇後所發生的一切。
人們恐懼於「選擇」的主因是恐懼承擔後果。只是人們往往遺忘,面對「選擇」的時候,我們並不是全然中立的,我們的內心早有傾斜,存在偏見或執念,我們渴望的是有人能肯定我們的偏見與執念;當不受肯定時,甚至會提出異議,反駁對方、說服對方要肯定我們,於那一刻,我們才知道自己心中早已存在定見,有著不願被更動的意念。
東野圭吾的作品總是描述此般的,不願輕易被他者更動的「意念」,這即是所謂的「眾生相」。他以聚焦的方式,放大檢視意念的紋理,使讀者能窺探人物的內心轉折,這些轉折如同鏡面,映照出我們自己,他所描寫的他者都使我們看見自身的「真相」,看見自身的脆弱與堅定,柔軟與剛強,如太宰治曾言:「所謂眾生,不就是你嗎?」
眾生即日常,東野圭吾描寫的即是「日常」。
東野圭吾不僅描寫日常的艱難,同時亦描寫日常的力量。於《解憂雜貨店》裡,他透過情節將每個獨立的故事彼此聯結,看似無關的他者,於冥冥之中彼此串接,生命的某個關鍵的齒輪看似只緩緩地推移了一點,然而,整個世界其實彼此連結,一點點自身或他者的輕微移動,終使整個世界亦悄悄地被推動著,這即是「日常」的力量。
我們經常遺忘日常的力量,我們於他者的世界裡有時扮演著啟示的力量,我們給予某個他者傷害或援助的同時,也深受著另一個他者的傷害與援助。我們與他者之間存在生命的啟示,存在著絲線般串織的因與果。
啟示與因果卻總在後來的後來。
而於《解憂雜貨店》裡,意外闖入雜貨店的少年發現了解憂信箱的奇妙作用,於是實驗性地投入一張白紙,卻收到雜貨店老闆浪矢的回信。浪矢寫著:
東野圭吾寫下「芸芸眾生」,於他筆下,「芸芸眾生」其實是「芸芸眾神」。
困於生命難題時,我們總渴望有神意般的,被稱為冥冥之中的啟示。我者與他者之間互與一念的啟示,我者與他者其實是地圖裡判定方位的星體,使我們能知悉自身目前的位置,知曉如何走向未來,一顆顆的星體使「芸芸眾生」織就一張地圖,織就連綿不輟的日常。
凡是日常,已是生命中最大的奇蹟。
東野圭吾寫下了日常,寫下了日常的地圖與迷途的羔羊,同時亦寫下日常裡的奇蹟,寫下奇蹟裡,那個衡量一切的,我們無從規避的,於我們心中的人。
(原文刊載於OKAP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