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一位長年受重度憂鬱症所苦的日本朋友住進醫院。
前往探病時,她說了一個故事:
「七歲那年,父母離異,我搬去與外婆同住,從那時候開始,每個夜晚,我都會作噩夢。
「夢裡面,我躲在舊家陰暗潮濕的廚房角落,聽見客廳裡父母的談話,他們合謀要殺掉我。我嚇得發冷冒汗,慌亂地從後門逃了出來。我在黑暗的小巷裡穿梭奔跑,聽見他們的腳步聲在我的身後追趕著我。我一路地跑,邊跑邊哭,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跑得筋疲力竭,最後,我跑出了小巷,赤腳站在黑夜的大街上,顫抖地轉過身,看見父母緩緩向我走來,步步進逼,我卻束手無策,只能絕望地大吼,接著我就從夢裡驚醒。
「我把夢告訴了外婆。她說從前從前,有一隻身體巨大得像熊,鼻子長得像大象,尾巴像牛,雙腿粗壯得像老虎的動物,如果做噩夢醒來,只要立刻說願意把噩夢給牠吃,下次若是做噩夢時,牠就會出現,將噩夢吃掉。當牠吃掉噩夢,人就不會再發噩夢了。
「牠是專吃夢的『貘』。
「小時候,每一次做噩夢時都是『貘』救了我。
「長大以後,當我愈來愈少做夢,也愈來愈難再見到牠時,我才發覺現實生活中的噩夢遠比夢中的噩夢來得多。
「我總在莫名的時刻,感覺悲傷襲來,將我徹底吞沒,而我卻無處可躲。我經常得努力地對所有人佯裝平靜,保持微笑,只因為這是現實生活。我時常想著,如果現實生活中也能夠有一隻『貘』,有牠吃掉我那些佯裝的平靜,矜持的微笑,吃掉生活中痛苦不堪的噩夢,我是否就能夠好一點?
「到了後來,我不再做夢了,也不再相信有『貘』的存在。我想會不會是因為現實生活中的噩夢太多,多得讓我不再相信夢,因為不再相信夢,我愈來愈依賴真實,相信眼見為憑。
「沒有了夢,『貘』當然不會再出現,而當牠不再出現,我漸漸覺得夢可能是唯一真實的地方,夢是能讓我真正感覺安全與平靜的處所。
「當痛苦的感覺無法停止,當我用刀劃開自己的手臂時,我也才明白年幼時的痛苦,原來都是在那些噩夢裡得到安慰的。
「『貘』吃掉了噩夢,把夢的安慰留給了我。
「我一直在想,吃掉我的噩夢之後,『貘』是會痛的嗎?如同我的痛苦一樣的痛?
「我知道我並不是唯一這樣的人,在這世界上一定有許多如同我這般的人。」
*
你是否曾站在熙來攘往的街頭,靜默地觀察眼前所經過的每個人?
聽過她的故事後,每一次走在人群裡都嘗試著去「看見」,看見那些過去未曾深刻注意的人事物,然而,無論多麼努力,世界上似乎仍有許多人事物是無法以肉眼輕易窺得的。
人無法輕易看見他者的傷痛,甚至多數時候,我們連自己的傷痛都未能清楚地感知與理解。
每日的生活之中,我們必然會遇見許多人,與各式各樣的人擦身而過。這些人之中,或許熟悉,或許陌生,而當中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故事,每一個故事裡必然有許多的喜樂與哀傷的情節曾發生過,正發生著與醞釀將要發生。
每一個人的每一分每一秒皆承受著一整個世界。
唯有體悟這件事情後,人才能深刻明白,「眼見為憑」是不夠的,亦是讓人失卻更多,更傷害自己與他人的方式。人似乎從未能完整且細膩地感受與明白他者的痛苦,即使是那些看似美好與幸福的人,他們也可能帶著很深很深的痛楚。
憂鬱症、躁鬱症、厭食症、暴食症、焦慮症、依賴症……還有許許多多難以言說的,隱藏在人心靈深處的疾病。因為無法以肉眼看見,於是經常為人所誤解與忽略,更因為無法言說,無法輕易與人傾訴,遂成了一種更巨大且隱晦的傷痛。
這些疾病經常隱含著更為深遠的悲慟,那些憂傷得幾乎窒息的靈魂難以被他人撫慰,卻仍渴望為所愛之人擁抱。
即便不是疾病,每個人的內心裡必定都有著無法僅靠自己就能痊癒的傷痛。這樣的傷痛,在還未能遇見相互撫慰、療癒的另一個人之前,只能用自己的力量一點一點地照護著自我,避免肉體與心靈的傾倒覆滅,而在每一次自療自癒的過程中,勢必留下大小不一的傷痕,每個人皆懷抱著這些傷痕走在人生的路途上,盡可能地真摯生活且細心尋覓能看見彼此傷痕的人,看見並擁抱彼此,傾盡自我,相濡以沫,直至不得不到來的別離。
已故作家邱妙津在遺作《蒙馬特遺書》中有這麼一段:「我日日夜夜止不住地悲傷,不是為了世間的錯誤,不是為了身體的殘敗病痛,而是為了心靈的脆弱性及它所承受的傷害,我悲傷它承受了那麼多的傷害,我疼惜自己能給予別人,給予世界這麼多,卻沒辦法使自己活得好過一點。世界總是沒有錯的,錯的是心靈的脆弱性,我們不能免除世界的傷害,於是我們就要長期生著靈魂的病。」
在遇見能看見彼此傷痕的人之前,我們會否都需要一隻「貘」來幫我們吃掉心靈裡面的脆弱性?
尚緯的詩便如同「貘」。
這些年讀著尚緯的作品,從《輪迴手札》、《共生》到《鎮痛》,乃至於《小結》,他在文字裡真誠地坦露並剖析著自己,描述自己生命裡最堅硬的脆弱,最柔軟的剛強,他寫自身卑微無助的倉皇,寫他的憤恨不平,寫他的質疑問難,寫他的憐憫惻隱,寫他的徹骨痛楚。
他將每一份感受到的痛苦皆化為文字,在他的詩句裡,痛苦並非無用之物,當痛苦化為養分,營養人的生命,痛苦將不會再痛。
生命中沒有任何無用之物,痛苦亦然。
痛苦既是生命的入口,亦是生命的出口。
他的詩給了自己的痛楚一個出口,通往一片沃土,沃土由文字育成,而這片沃土亦是一個入口,給所有閱讀他的詩作之人一片棲息之地,予以歇息。
若有一份痛苦聳立於你的面前,現在的你無力攀越過去,倘若選擇橫衝直撞,將會帶來更多傷害時,請試著停下步伐,避免耗盡自己。
若你渴望一個懷抱,需要一方天地暫歇,請安然地於他的詩裡睡去,將你生命中最悽惶無助的噩夢交付於他的詩裡。明日的明日,當你醒來,當你不再害怕,當你的悲傷與你能和諧共處時,再邁步前行,前往你的永不之地,尋覓能療癒彼此傷痛的人。
比海還深的地方,在每一片走過傷痛,將從傷痕之中開花的心裡。
(本文為宋尚緯《比海還深的地方》之推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