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凡為什麼這時候要去他家?江硯急得又吼了一次林子凡的名字,然後發現電話被掛掉了。
完蛋了。
江硯渾身發冷,想到徐瑞麗的反應,他就覺得自己死定了。
「還好嗎?」劉春望拉住他的手問。
江硯抬手摀住臉,試圖阻止眼淚流下來,「……對不起,你能載我回家嗎?」
「當然可以。」劉春望說,也跟著站起身,他把毯子捲好,牽著有些失魂落魄的江硯走回摩托車旁,替人戴上安全帽。
江硯蒼白著臉,靜靜地流眼淚,要把此刻的他送回竹南,劉春望有些擔心。「對不起,我不應該替你把那通電話接起來的。」
電話響起時,江硯臉上想接又抗拒的複雜神情,讓劉春望鬼使神差的就替人滑開了通話鍵,沒想到會讓江硯原先緩和下來的情緒又掀波瀾,讓他有些後悔。
江硯搖搖頭。
如果讓林子凡直接侵門踏戶而自己卻毫無所知的在外頭,可能會產生甚麼後果,就讓江硯頭皮發麻。
雖然現在趕回去,後果可能也不堪設想,但總比甚麼都不知道就直接被逐出家門好吧?江硯自嘲地想。
劉春望低頭吻了一下江硯的嘴唇,「Andy,真的要回去嗎?」
如果可以不回去,江硯也不想回去,他看著劉春望擔憂的表情,「……我前男友跑去我家,不回去不行。」
劉春望牽著他一隻手,放在嘴邊吻了下,「可是你在發抖。」
江硯低著頭,嗯了聲。
直到現在,劉春望才注意到江硯手腕上的紅痕,皺著眉頭問:「……你手上的這個痕跡,是怎麼回事?」來接江硯的時候還是深夜,視線不好,他根本沒發現。
他記得他們在台北車站的廁所裡做愛時,江硯身上還沒有這個傷痕。
江硯愣了下,意識到劉春望是在問他被媽媽打的那些傷痕,試圖抽回手,但是劉春望沒有讓步,而且大有他不說清楚就不騎車的意思。
他閉了閉眼睛,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其他人這些事情,就連林子凡都不知道。「……這不關你的事情。」
劉春望沉默了下,以他們現在的關係,他問這些確實有些太冒失,但是他總覺得不能就這樣送江硯回家。
他伸手把江硯的袖子往上推,然後發現整條手臂上都是瘀青和傷痕,一看就知道是被打的,「……是誰打的?」劉春望問。
江硯躊躇的把袖子拉下來,沒有答話。
劉春望煩躁地嘆了口氣,江硯是成年人,理論上應該有能力保護自己,卻被打成這樣,他猜想這些傷痕或許就是夜裡江硯會哭著接他電話的原因。
到底是怎樣的家庭,會讓江硯要回家時這麼憂鬱、會在過年期間把人打成這樣?劉春望沉著臉,他和江硯才認識沒多久,能理解江硯不願意告訴他實情。
但劉春望實在沒辦法告訴自己把人送回去之後不要管了。
看著抿著嘴不說話的江硯,劉春望戴上自己的安全帽,示意江硯上車,發動引擎,往竹南的方向騎。
海潮聲和風力發電機組被東北季風吹轉的低鳴聲依舊,路上的車子多了,比起夜裡更添嘈雜。
手機沒有響起,家裡沒人打來,江硯心裡十分不安,不知道回家究竟會面對甚麼情況。
看著不遠處的海面,他突然又想,終究還是會被媽媽知道這些事,收緊抱著劉春望的手臂,他像來時那樣,把臉埋在男人的背後,試圖尋找短暫能夠安穩的所在。
路途中,紅燈停下時,劉春望捏了捏他的手掌,似是無聲安慰。
從來沒有人在這樣無助的時候站在他身邊,江硯眼角有些濕,覺得此刻的自己很沒用,明明拒絕了劉春望的探問,但還是卑鄙的接受了對方的溫柔。
用最快的速度到達竹南,江硯讓劉春望在家附近的巷口停下,以免橫生枝節,然後跳下車,摘下安全帽,遞給劉春望,低著頭道謝。
劉春望抓起江硯的手腕,稍微用了點力,受傷的地方傳來疼痛,讓江硯不由自主地縮了下肩膀。
「看在我特地半夜帶你去散心的份上,如果有甚麼事情就打給我,好嗎?」他輕聲問。
江硯知道他說的是被打的事情,低著頭,嗯了聲,眼淚不由自主又掉下來,不知道為什麼劉春望會對自己這麼溫柔,「……我不值得你這樣。」
「Andy。」劉春望攬著他,阻止他繼續往下說,拒絕讓江硯把自己推開。
「……謝謝你。」江硯吸了吸鼻子,劉春望用袖子替他擦掉眼淚,又再次叮嚀,「有事情就打給我。」
江硯點頭。
他走到家門前,察覺有些鄰居探頭探腦的,院子裡傳來林子凡和徐瑞麗的聲音,心裡大感不妙。
抖著手拿著鑰匙打開外門,隔著車庫,江硯看見站在屋子玄關前的幾個人看見他,江啟銘喊了聲:「阿硯!」
江硯還沒看清楚眼前的情況,徐瑞麗突然就把手上的東西直接往他的方向砸,又衝過來撿起地上原來用來澆花的橘色塑膠水管往江硯身上抽。「你還有臉回來?」
江硯下意識地乖乖站在原地縮著肩膀承受徐瑞麗的暴行,閃都不閃。
「你們一個兩個三個都給我搞同性戀,還給我搞到家裡來,到底是要我怎樣?要我去死你們才甘願是不是?」徐瑞麗叫罵著。
她突如其來的動作讓所有人都是一驚,方才丟出的東西砸破了江硯的額頭,鮮血從傷處流下,江啟銘立即上前攔阻徐瑞麗。「瑞麗!」
江硯更是難堪地縮著身體,「媽!」
徐瑞麗整個人像瘋了一樣,拽著水管不放,時不時掙脫丈夫的箝制,直往江硯身上揍,江硯也不躲,只站在原地挨打,原本待在院子的小黑感受到主人的怒氣,立即汪汪叫了起來,整個江家門前亂成一團。
林子凡站在旁邊,第一次見到如此暴力的場面整個傻住,看見江硯額上流下的鮮紅才驚醒,立即想去拉開江硯,「江媽媽!」
盛怒中的徐瑞麗聽見叫喚,手上的水管直接往林子凡身上招呼,連江啟銘都拉不住她,「你們這些噁心的東西!到底還想要我怎麼樣!」
看見林子凡被打,江硯趕緊把他拉開,水管一下下抽在背上、手臂上,還有幾下抽到臉上,他邊流眼淚邊哭叫:「媽!你聽我說!媽!媽!」
林子凡想護著他,卻沒想到江硯一直把他往外推。
徐瑞麗當然不會聽,原本林子凡的出現就已經讓她很崩潰了,不知道半夜去了哪裡的江硯出現更將她的怒氣升到最高點,江啟銘想先搶下徐瑞麗手上的水管,又怕傷到瘋狂掙扎的妻子,不敢太過用力,中間徐瑞麗數次掙脫,盡往站在門口前的兩個年輕人身上打。
江啟銘好不容易把水管拿走,下一秒徐瑞麗抄起一旁的狗繩就往江硯身上打,揮了一下之後,突然有人闖進來,站在江硯身前架住了徐瑞麗的手。
「住手!」
劉春望殺氣騰騰地瞪著徐瑞麗,緊緊捏著瘦小婦人的手腕,高大的身軀擋在她和江硯之間。
「你是誰?又是哪個野男人?」徐瑞麗怒吼道,來了一個林子凡不夠,又來一個不知道哪來的男人,她掙扎著要拉回手,但劉春望可不是懦弱的江啟銘,他把江硯護在身後,絲毫不退讓。
他的出現讓林子凡和江硯都嚇了一跳,江硯不知所措地拉著他:「阿望、阿望、你不要這樣……」
「我、要、告、你、非、法、入、侵!」徐瑞麗沒有因為他的出現而收斂起怒氣,掙扎著,一字一字咬牙切齒道,但劉春望並沒有因此退卻,依然抓著她不放,「好啊,你們一個個都叫外人來欺負我!報警了!叫警察!有人隨便闖進我家!」
江啟銘正要阻止這個管別人家事的陌生人,卻不料有人先比他出聲。
「好了啊!莫閣鬧啊啦!見笑!(好了!不要鬧了!丟臉!)」老阿嬤突然出現在玄關,對著外頭的嘈雜大喊。
一切混亂像是被按下暫停鍵一樣。
老人家瞪著徐瑞麗,「共所有後生攏趕了,無人給阮捧斗,你就歡喜了?(把所有兒子都趕走,沒有人給我捧斗,你就高興了嗎?)」
徐瑞麗瞪著老阿嬤,江啟銘見老母親都出來了,立即拋下太太,走到老人家身邊安撫,「媽,你毋通受氣,身體愛顧。(媽,你不要生氣,身體要顧。)」
徐瑞麗立即紅了眼眶,鬆了勁,劉春望才跟著放開她,讓她抽回手,她環顧周遭一圈,丈夫站在婆婆身邊孝順,大兒子站在兩個陌生人身後被護著,只有那條黑狗蹲守在她腳邊。
「我看我去死一死算了。」徐瑞麗低聲說,臉上掛了淚水,衝進屋內拿走車鑰匙和包包,出來帶著狗開了車就走。
沒有人阻止徐瑞麗離開。
江啟銘把老母親勸回屋裡,看也不看一眼江硯,在他面前關上了門。
喧鬧瞬間化為靜默。
外頭院子裡只剩下江硯、林子凡和劉春望。
鬧劇落幕,看熱鬧的鄰居們紛紛縮回屋子裡,沒人開口關心這個大年初一公然挨了一頓打的江硯。
這時候江硯才看清楚院子裡四散一地的雜物──都是他的東西。
在他開門的時候,那些被徐瑞麗往外扔的,是他的東西。
「江硯……」林子凡還沒消化方才的混亂,愣愣地叫喚江硯。
江硯麻木地開始拾起地上的東西,他的衣服、他的背包、他的保溫瓶,還有幾本放在書桌上的閒書,原本他留在老家的東西就不是太多,其實他也不太記得到底還有哪些,徐瑞麗大概也只來得及把他這幾天用的東西先扔出來吧。
林子凡看著江硯沒有表情的面容,一陣一陣心慌──他徹底搞砸了。
他到江家門前時,狗吠聲引來了江硯的父親出來查看,他順著江啟銘的邀請進了屋,進屋時,客廳裡一個人都沒有,江啟銘讓他坐著,朝著二樓喊了幾聲,卻不見江硯下樓。
那時林子凡還想,江家有些冷清。
就在江啟銘到二樓找兒子時,原本待在三樓主臥的徐瑞麗聽見動靜下來,看見林子凡,立即嚴厲問他是誰。
林子凡說他是江硯的同事,說江硯放假前心情不好,所以他來找他。
江啟銘發現兒子不見了,走回來正拿出手機要連繫江硯,嘴上還道:「人去哪了?江硯怎麼會心情不好?他甚麼都沒說……」
徐瑞麗看著林子凡,林子凡也看著她,只是委婉道:「他可能是怕你們擔心,所以……」
「他心情有甚麼好不好?」徐瑞麗道,一臉鄙夷。
聽見這話,林子凡皺著眉頭,徐瑞麗被他這樣一看,立即生起氣來,「心情不好是甚麼大事?居然還要外人來家裡?」
被這樣一說,林子凡也有些生氣,口不擇言道:「我不是外人!」
客廳裡靜了會兒,徐瑞麗看著他,瞪大眼睛,江啟銘也驚訝看著林子凡,他還沒意會過來,徐瑞麗先想通了。
她立即脹紅臉,喃喃唸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江硯不知道跑到哪裡去,徐瑞麗找不到人出氣,奔上二樓拖著江硯的東西,又下來抓起坐在客廳的林子凡,開門把人推出去。
說溜嘴的林子凡一個措手不及,在徐瑞麗把江硯的東西丟出門、推著他出去要關上門時,心裡大驚,卡著門硬是不讓徐瑞麗關門,害怕門一關自己就帶不走江硯,引起徐瑞麗更大的怒火。
雖然是單親家庭,但是被母親疼愛長大的林子凡完全想像不到會有徐瑞麗這樣的媽媽,嬌小的婦人和他在大門裡外推拉著,江啟銘也顧不得要打電話給江硯,立即跑來阻止太太。
林子凡沒有想到他來這一趟,會是這樣難堪的窘況。
劉春望靜靜站在江硯身邊,翻出身上的衛生紙,先替江硯把臉上的血跡擦掉。
「……這樣你滿意了嗎?」江硯垂著頭,任由劉春望動作,提著拉鏈沒拉上、大開著口的背包,冷冷問。
這話是對著林子凡問的,林子凡頓住,試圖解釋:「我不知道、我只是……」
「林子凡,」江硯阻止他往下說,「你到底還想怎樣?你一定要把事情弄得這麼難看才甘願嗎?」
江硯站在那兒,渾身顫抖著,眼淚無法控制的往外流,他不想哭,實在太難看了,可是沒有辦法。
林子凡從來沒看過他這樣,立即慌了,伸手抓住江硯的手腕,他想再說甚麼,可因為手腕上的傷痕,江硯吃痛縮了一下。
劉春望馬上擋開林子凡的手,把江硯帶進懷裡護著,「他受傷了,你不要這樣抓他。」
江硯沒有躲開劉春望,林子凡看著他們二人站在一起,突然發覺自己才是多出的人,「……他是你的新對象?」
原來在他想盡各種辦法要氣江硯時,江硯早就放下了,不但找了新對象,還在大年初一就跟著新對象出門。
江硯沒有反駁,他看著林子凡,臉上還掛著淚,卻突然冷笑了聲:「我們已經分手了,你可以跟你男朋友上床,我當然也可以找新對象。」
被戳破的林子凡瞪著江硯,鐵青著臉,此刻他才發覺,自己一廂情願的想來拯救江硯離開家是多麼愚蠢。
這時候,大門突然打開,是江啟銘。
江硯看著他,低低喊了聲:「爸……」
這個過年徐瑞麗已經把江啟銘惹得很氣,大年初一突然又來了這麼一齣,整個烏煙瘴氣的,讓江啟銘對江硯有些火大。
但是林子凡畢竟是客人,又是江硯的同事,被徐瑞麗掃地出門,怎麼說也不太好看,把媽媽安撫好之後,他想著至少把人好好送走。
看著門外的三個年輕人,江啟銘一臉厭惡地看著江硯:「你到底在外面搞甚麼?」
江硯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解釋,江啟銘只是又揮了揮手,「算了,我也不想管你。你在外面要幹嘛我都不想管,但不要搞到家裡來,你媽已經很煩了。」
江硯嗯了聲,沒回話。
「你回台北吧,外婆家也不用去了,我看你媽大概自己去了。」江啟銘道,徐瑞麗回娘家會如何說自己的不是,光想就讓他頭痛,也沒多餘的心思再管江硯,就關上門回屋裡去。
江硯站在門外,看著家裡的門在自己眼前關上,想起江磐說的話。
回家?哪裡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