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仙之死

2021/07/04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高二時第一次看《霸王別姬》,時隔1/4世紀後,再重看一次。想說現在也四十好幾了,應該比較鐵石心腸,但開頭不久,媽媽為小豆子斷指的橋段,還是不忍心看下去。
多數的討論或心得都是在程蝶衣(張國榮)身上,不過,我倒是認為菊仙(鞏俐)的角色與演出更有看頭,特別是,紅衛兵批鬥現場,聽著段小樓說出「妓女」、「真的不愛她!」、「我跟她劃清界線!」,菊仙緩緩抬頭顯露出絕望、空洞的眼神與表情,那才是最虐心的一幕。
高中生的我看不懂這幕結束後菊仙為何就默默回家上吊了,也不能理解或接受這樣就要去自殺。菊仙就不能體諒段小樓是被紅衛兵壓制跪地、鞭打頭面,才會這樣說嗎?畢竟是在脅迫的情境下,段小樓口說不愛了、劃清界線,不代表心裡就是這樣想,兩人也不會因為這樣就馬上要被拆散或離婚啊。
所以愛不愛,只是糾結於菊仙內心小宇宙的假議題。菊仙一定是從小沒有被教會政治歸政治,感情歸感情的道理。

老大哥讓我只在乎我

長大後,讀小說《1984》,才發現早在1949年,歐威爾對這個問題早就寫好回答在書裡了。男女主角被抓進仁愛部刑訊與洗腦,在101室分別被自己最害怕的東西嚇到尖叫崩潰,大喊拿去對付對方,只求自己可以解脫。
兩人後來再見面時,坦承出賣了彼此,女主角就說:
有時候,他們用什麼東西來威脅你,你不能忍受的東西,連想都不敢想的東西。於是你會說「別這樣對付我,拿去對付別人吧。」事後你也許可以假裝這只不過是一種詭計,你這樣說只是為了讓他們停手,心裡並沒有這個意思。
可是事實不是這樣,在事情發生的那一刻,你真的是這個意思,你覺得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救自己,你很願意用這個辦法來救自己。你真的想要這件事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他怎麼受苦你根本不在乎,你在乎的只是你自己。 從此之後,你對另外那個人的感覺就不一樣了。

暴力的極致:消除一切底線

菊仙以前是花滿樓的頭牌,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不會不瞭解嚴苛環境下的人性轉變或幽微心思。另一方面,當年,段小樓為了阻退惡霸以磚頭擊額,訓練時又挨了師傅多少板子,現在紅衛兵的打耳光、抽打頭臉其實算不上什麼。
不過,別說枕邊人菊仙,就連我們觀眾都知道段小樓這些年老了疲了,原本像小石頭一樣有稜有角的個性,或是宛如霸王再世的豪邁英氣,早已消磨無剩了。袁世卿被打為戲霸、反革命份子,被宣告槍斃以平民憤時,段小樓光禿禿的前額大冒冷汗,人被嚇得戰戰哆嗦,不可置信地喃喃自問:就這麼把袁四爺斃啦?
所以,在幾分鐘前段小樓指控揭發程蝶衣,那神情言詞與唱戲一般流轉順暢,還質問程蝶衣最不想被觸碰的問題(是否跟袁世卿有一腿?),菊仙明白段小樓已經徹底崩潰扛不住了,在旁喝斥也沒用,此時此刻段小樓在乎的只有自己,只要能讓紅衛兵趕快去批鬥程蝶衣和菊仙,怎樣都好,即使這兩位是他最親近的人。
極權主義或暴力邏輯的極致之處,就在於使崩潰失控的段小樓自動抹去任何道德底線,心中再無不可出賣或交易的事物,不但會也專挑自己摯愛的師弟(揭發程蝶衣)、妻子(指控菊仙)、京戲(燒毀戲袍)交換出去。

普通人無法想像:一切事物都是可能的

漢娜.鄂蘭在《極權主義的起源》指出,極權主義從虛無主義那裡承襲了「一切都是許可的」原則,形成「一切事物都是可能的」基本信念。
諾言、理想、道德,從另一方面來看,正是某些事物或狀態不可能實現的障礙,「一切事物都是可能的」信念貫徹下去,就走到了「一切都可以被摧毀」的地步,即使是諾言、理想、道德,甚至尊嚴、人性、生命或人們敬畏、尊崇、珍惜的其他事物。
批鬥這場大戲就是要讓原本被親情、愛情、理想等道德底線鎮守彈壓的,但真實存在且糾纏段小樓、菊仙、程蝶衣三人20年來的怨懟與妒恨,在實質問題的揭發下一次大爆炸。段小樓抹除道德底線,摧毀兩人的感情、婚姻、誓言,犧牲所有菊仙視為無價、這半輩子拼死拼活去維護、保全的美好事物、價值來換取更加不堪的苟且偷生。

段小樓終究不是麥田捕手

不愛菊仙!劃清界線!每句比程蝶衣鍾愛的寶劍還鋒利的惡言,段小樓都足足說了三次,可見對段小樓有多重要,這不是嘴巴說說而已,為求脫困的權宜之計,他是真心希望如此。菊仙前陣子夢到站在高樓上,自己卻想往下跳,段小樓安慰她:「你跳,我在那兒」,菊仙回他:「你不在那裡」。
如今夢魘成真,段小樓已毀棄誓言,不像當日在花滿樓接住了菊仙,菊仙知道自己不在是段小樓的道德底線之內,處於不可交換、無條件接受有如信仰般珍惜珍視的地位。
那一瞬間,菊仙想起的,會不會是花滿樓老闆20年前的告誡:窯姐永遠是窯姐,這就是你的命?失去了依歸,萬念俱灰,一心只想往下跳,能接住自己下墜身子的,不是段小樓,只有套在脖子上的繩索,菊仙的死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楊舜麟
楊舜麟
執業律師,喜歡閱讀哲學、歷史、政治、法理學、文學等作品。 習慣以書寫檢視自己對於作品的吸收與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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