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麻溝的乖女孩

2022/11/01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逝者與活人之間有一個秘密協議,如同之前的世世代代,我們在塵世的期待之中到來,也被賦予了微弱的救贖力量。-華特∙班雅明
好勝心是引導男孩行動的妙計。
看到書名,兒子就對繪本《乖女孩》興趣缺缺了,但改請他列出可以想到的任何疑問,看能否考倒我以後,反而認真翻閱了,也隱約意識到圖像安排的意圖,例如:除了主角露西以外的人物、花瓶、時鐘等都很龐大,露西卻很矮小(暗示安靜乖巧的露西沒有存在感);巨型鳥籠空無一物,露西也不在其中(那被關的是露西的心?)。
  • 名為乖巧的禁錮
兒子最後提出大大小小的十個問題,經過與他討論,釐清問題意識、潤飾文字後,可以統整為三大類:
  1. 像我被叫著應該去看書、寫作業時,心情都會很不好,為何露西卻總是微笑、安靜地去做這些事情?她是機器人嗎?怎麼都不會生氣?
  2. 乖不是好事嗎?為何乖巧的露西後來會消失,變成困在牆裡的囚犯?乖巧怎麼變成了處罰?
  3. 為何牆裡的囚犯為何都是女生,連被認為失蹤已久的阿祖也是?! 露西放聲大叫破牆而出,同時救了她們嗎?
與兒子共讀、討論時,大概能體會到譯者林蔚昀提到的,這本書會讓家長疑慮卻步。因為這些問題,已經在有意無意碰觸到繪本所要表達的主題:主體性、自由及其追尋、救贖可能性,回答時無從迴避「乖巧」抽象模糊的本質,是大人要小孩遵/屈從其意志的評價,被很多人用來教養小孩的概念工具。
繪本畢竟是給小孩看的,必須略過或淡化乖巧教育在實際施行的強制性,及施行者,所以看不到露西父母、老師或哪些人如何讓露西成為世界上最棒的小孩,露西在知書達禮養成前遭受到怎樣的壓迫,更看不到不乖的結果會是如何。只能以禁閉在牆內的方式隱喻露西、其他小孩、曾祖母的創傷,或者以此隱喻她們人格的另一部分被消滅、抹除,從而其他人都看不見真正的她們了。露西的勇敢發聲,代表的是拯救了自己還有其他被禁錮的女性。所以曾祖母稱讚她:「打破牆壁,開出一條路!」
  • 名為新生的抹滅
國家是壟斷暴力的實體,如果施行乖巧教育的是極權統治、專制獨裁的政府,則不乖或疑似不乖的人民面對的將是現實的隔離、監禁、勞動、酷刑、槍斃等各種暴行。電影《流麻溝十五號》描述1950年代台灣白色恐怖時期,一群年輕女性因為被認定思想不純正,違犯領袖所謂「時代的罪」而關押在綠島,從事沒有意義的挑水、打石、砍材等勞役,以達成不知何所止的思想改造或感訓課業。在我看來,這部電影不但是繪本《乖女孩》的前傳,更是在台灣歷史的影音現實版,應該帶妻小上戲院觀看。
那裏的單位叫做「新生訓導處」,移送來的思想犯被抹滅原本的家庭、社會關係,在此將被抹滅個性、人性,男女不能交談,更遑論談戀愛,甚至不配合「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夾帶偷讀過期報紙,傳遞當局認為敏感時事的剪報,加總起來都足以構成當局眼中的叛亂行為,必須嚴為復審、擴大牽連死刑數目。服從、再造、摧毀,既是抹除又是新生。
然而,電影並未採取與統治者暴虐冷酷思維雙生相剋的那種對撞、剛烈或悲情控訴的敘事邏輯,而是在非日常狀態中,併陳人情/人性羈絆的懦弱(以家人寄來的信件、肉鬆,兒子的照片,順利生產等要脅),再佐以各種情節去展現溫柔與堅毅,試圖保有一些日常原有的價值或信念,完全呼應了以女性為視角的主軸。例如:主角之一的嚴水霞仍奮不顧身救起落水的幹部、知道臨盆的孕婦是背叛嚴水霞的告密者,杏子仍極力呼求幫助順產、陳萍雖然孤高冷傲,卻也極力保護杏子不讓大隊長染指。
  • 名為希望的微笑
這樣的安排在於表達監禁或被監禁者沒有人是極端的惡或極端的善,即使是最為堅強勇敢的嚴水霞也是有她的罩門、懦弱之處或信仰不堅的時候。幹部提示兒子近照,勸誘她寫血書「自願」進行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嚴水霞咬牙強忍眼淚,哽咽難為的說出「不用!」,交戰掙扎的臉龐令人揪心。
嚴水霞還協助杏子精神鍛鍊,告訴她「犧牲會帶來力量」,並且以學英文的名義抄寫、朗讀聖經雅各書第二章第26節「就像身體沒有靈魂是死的,信念沒有行為也是死的。」陳萍倒是走現實主義路線,她勸戒嚴水霞不要害杏子被處罰,理想主義熾熱的嚴水霞撂出尼采的名言嗆聲:「那些殺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強大。」陳萍冷回:「要是她被殺了呢?!」嚴水霞頓時語塞,一度意志鬆軟的模樣。
是阿,人都死了,還能做什麼?哪來的力量或拯救?處決的執行是有監獄行刑法、執行死刑規則等SOP的,還規定了執行前後應將受刑人拍照相片附卷,以供上級單位或長官驗收、備查。嚴水霞始終相信犧牲會帶來力量,這股信念使她留下微笑的照片,不讓自己在受刑前的照片顯露一絲腿軟、崩潰、悲愴的一面,或是如卡夫卡在《審判》所講的像條狗一樣的恥辱。
因為拍照目的就是要給別人看的,統治者會看到嚴水霞面對死亡的勇敢堅毅,以大限相逼之際,依然堅持其「不合作運動」,也就是她留給杏子的遺書所寫的:「當犧牲來臨時/我們微笑以對/因為這是反抗的最高境界」。更為要緊的是,其他同為受苦受難之人、雖生猶死的倖存者能看到一股希望,就像小說《茶金》裡被拳打腳踢後的男主角KK也是對著鏡頭微笑,政工問他笑什麼,KK說:「以後如果有人看見我的照片,我希望讓他們看見的是希望。」
嚴水霞就是繪本《乖女孩》的露西,這個角色在於象徵打破戒嚴體制之牆,讓那些被囚禁因而無法訴說、失語噤聲的女性思想犯及其故事,得以現身為人所聽見、看見,所以電影的英文名稱叫做「Untold Herstory」。
解釋完電影的嚴水霞以及現實上真的有好幾位政治犯受刑人死前拍照微笑的原因,兒子天真地說:那她應該比YA,氣死那些想殺她的人!雖然讓人ooxx,但讓小學生都可以知道一下那些槍口下的照片是名為希望的微笑,這一瞬間或許就是班雅明所說微弱的彌賽亞救贖力量的顯現。
楊舜麟
楊舜麟
執業律師,喜歡閱讀哲學、歷史、政治、法理學、文學等作品。 習慣以書寫檢視自己對於作品的吸收與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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