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劇魅影》劇評|Live as never lived before

2021/07/25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歌劇魅影》是我從小愛到大的劇,也因此讀了小說的三個版本、看過劇本無數遍、練了樂譜無數次,更不用說相當熟悉1986年莎拉·布萊曼(Sarah Brightman)和麥克·克勞弗(Michael Crawford)首演版,到每一幕每一景,台上出現的是哪些角色、哪裡有人尖叫、哪裡有人哭、哪裡有人笑都一清二楚。
《歌劇魅影》也進而影響我成為蠹魚,愛上文學、喜歡英文,也開始漫漫鋼琴長笛自學路。
因為看過3次現場,這次可以按下角色分析、劇情發展、演員詮釋不看,來認真研究舞台上的空間配置和場面調度。
所以,這篇劇評我主要會談空間與調度。人物設定、演員詮釋和劇情發展先約略帶過,或者按下不談。
我第一次看《歌劇魅影》,很幸運地,是2006年在國家戲劇院。當時我存了整年的早餐錢,買了6600元,第五排,坐在吊燈底下,吊燈砸下來前頭頂還會有風掠過的位置。第二次看,則是同一年,因常常去演員5號出口找演員聊天、簽名,和兩廳院的櫃檯稍微混熟了,對方臨時以便宜1000元的價格,賣給我的超斜視末場票。末場?嗯,沒錯,就是當時《歌劇魅影》在台巡迴的最後一場。也幸運地遇到在The Point of No Return , 飾演Phantom的Brad Little忽然換成替身Simon,而由替身Simon唱完整劇,一場兩魅影的情形。
照理說已在國家戲劇院這樣的好場地看過,又怎麼會想在小巨蛋這種不太適合音樂劇的場地看呢?不是應該把目標放在百老匯,或英國女王劇院嗎? 2020年,新冠疫情下,什麼時候能再搭上飛機都是未知,而這是全世界唯一一檔順利演出的巡迴。連號稱縱橫33年,日日上演,從未下檔的百老匯,也停止上演。所以我臨時決定來看這場從小愛到大的劇。(寫完後,發現今年9月有順利在首爾巡迴演出,台灣非唯一一場。)
如果你和我一樣,人生中第一部live音樂劇是《歌劇魅影》,那必須說聲恭喜,但同時也太倒霉了!恭喜的部份是第一齣就看到經典,彷彿走進音響店即聽到要價20萬的Bowers & Wilkins音響。然而,從此之後,不管你看哪齣劇,都會覺得舞台不華麗、道具很少、在偌大的小巨蛋看起來有些蒼涼,就像自己支付得起的手提音響或藍芽喇叭。
至少後來我看《鐘樓怪人》和《獅子王》或《杜蘭朵公主》,無論音樂如何,都有點這樣的感受。
而《歌劇魅影》除了華美的服飾、新巴洛克式的劇場建築是看點外,貫穿其中的三齣劇中劇《漢尼拔》、《啞巴》、《勝利的唐璜》則是另一看點。原著卡斯頓·勒胡,寫《歌劇魅影》的靈感,源自於1896一場真實的吊燈砸落巴黎歌劇院事件。故原著小說以「歌劇院」為背景,所有的人物要嘛是演員、要嘛是舞者、也或者是樂手或舞台幕後工作人員,也有許多歌劇貫串其中。但搬到舞台上,改為音樂劇形式呈現,要如何完成這樣「劇中劇」的場面調度,而非簡單用文字帶過?
其一,為幾個著名的「舞台魔法」。分別是:序曲劇院由舊番新,道具吊著鋼絲漂浮到位,由老年子爵憶返的倒敘法。克莉絲汀斬露頭角,從初試啼聲的芭蕾舞女,到首席女伶的Think of Me間奏更衣,和從彩排轉場到首演,從舞台兩旁旋入的觀眾席包廂。Angel of Music之後,鏡子裡同時出現克莉絲汀倒影,和魅影人形的虛實交錯雙面鏡。以幾百噸乾冰塑造的「地底湖」,以及湖面(其實是「台面」)划船。大型燭台隨著靠近地底迷宮升起。Music of the Night隔夜,燈光一明一暗後,魅影直接從全黑禮服變為青色中國風服飾。化妝舞會,魅影忽上忽下的分身。墓園的噴火權杖。以及終曲,魅影坐上寶座,蓋上黑布,待衛兵與眾人要抓捕他時,卻只剩下一個面具。這些「魔法」之所以是「魔法」全因為它發生在舞台上。
若是回到2004年上映,由《斯巴達三百壯士》的傑洛德·巴特勒(Gerard Butler)和《明天過後》的艾美.蘿森(Emmy·Rossum)的電影版,則因為是「電影」,可後製、剪輯、配上合適的音樂、修飾演員的歌聲,合成特效......等,沒有現場演出的即時性便袪魅化,不能稱之為魔法。更不用說,這兩位演員來飾演魅影和克莉絲汀有多出戲。(會一直想到斯巴達,且傑洛德的聲線太扁,和原著小說中「牆的另一端令克莉絲汀魂牽夢縈的男高音」落差太大。)
回到場面調度的部份,其二,就是舞台上由窗、框、幕、門、簾、梯、欄、鏡,區隔出來的多重空間,把原本不大的舞台,切割成台上、台下、幕前、幕後、房內、房外、包廂內外、樓上、樓下、地上世界、地底迷宮、大廳與樓層、舞台與觀眾席。
既是空間的切割,也是角色的切割。
我從最先使用的「簾」開始談起。使用「簾」時,通常切割的,是時間的今昔更迭與角色的生死懸線。第一次使用「簾」,是序曲的拍賣會,遮住柱子、天使雕像、枝形水晶吊燈與劇院物件的簾。
拍賣員展示吊燈時,提到「或許吊燈點亮時,能再次趕跑多年前的劇場幽靈」。語畢,管風琴序曲下、布簾起、吊燈歸位、歌劇院天使雕像現身,時間一下從老年子爵買下音樂盒的1905年,倒轉到眾人彩排《漢尼拔》的1881年。為時間的切割。
第二次使用「簾」,則是第二齣劇中劇《啞巴》的演出意外。堅持擔任女主角的卡洛塔唱著:「可憐的蠢蛋讓我發笑...哈哈哈哈哈」之後就失聲,成為魅影口中的蟾蜍,符合劇名的「啞巴」。經理宣布演出暫停,簾子下、芭雷舞團串場、音樂走調、簾上出現邦加套索和魅影倒影,接著控幕員布克,在舞台中間吊落。彩排《漢尼拔》時,也有一次佈景垂落,也正是布克吹噓自己不怕魅影時。後來就成為垂落的屍體。
第三次的「簾」,則是《勝利的唐璜》皮安吉走進劇中劇的更衣簾,準備喬裝成劇中好友,和對方的妻子享魚水歡。走出來的,卻是魅影,如皮安吉的替身般,與克莉絲汀唱完《勝利的唐璜》主題曲The Point of No Return。曲畢,克莉絲汀掀開魅影的斗篷、扯下面具,隨即被擄至地下迷宮,衝上台的侍衛隊才發現皮安吉已遭勒斃。這兩次的「簾」,是生命與死亡的切割。
再來談談使用來切割台上、台下、台前、台後的「幕」。「幕」除了切割表演場域與演員排練日常,也讓觀眾一下子參與劇中劇,飾演「觀眾」,一下子退回小巨蛋不舒適的座椅,恢復成本來就是來看《歌劇魅影》的觀眾。
是「舞台上」演員的切割,也是「舞台下」觀眾參與其中,或退居旁觀的角色切割。這樣的切割,也讓真正的觀眾可以區別我們在看的,究竟是劇中劇,還是《歌劇魅影》本劇。(真是太後設的手法了,我好喜歡!)
當《漢尼拔》演出成功,幕下,觀眾跟著芭蕾舞團一起躲在後台,看克莉絲汀對著虛擬觀眾揮手致意。台前是風光謝幕,台後是吉瑞夫人給舞團的嚴厲加練。
另一種切割物件「門」緊接著派上用場。門外是舞團的彩排、門內是克莉絲汀私人的休息室。這是克莉絲汀身份的切割,《漢尼拔》演出成功後,她不再是淹沒在舞群裡的小小舞者,而是足以媲美卡洛塔,也擁有自己休息室的首席女伶。
「門」後使用的是「鏡」。鏡子區隔的,是克莉絲汀的私空間(更衣室)與魅影的私空間(地底居所的入口)。當魅影與克莉絲汀透過雙面鏡魔法,同時映照在鏡中,「切割」反成「連結」;魅影拉著克莉絲汀的手:「來到音樂天使身邊!」通過鏡子,把克莉絲汀從「她的」私領域拉進「他的」私領域。
然後是我最愛的切割物件,「梯」。整部劇有兩座梯,一是通往地底迷宮的梯,二是化妝舞會的梯。通往地底的「梯」切割出地上世界(象徵巴黎上流社會的歌劇院)與地下迷宮(象徵畸零人邊緣不被接納的蟄居處),是社會階層的切割,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行動與日常的切割。對歌劇院的演員來說,他們的肢體、聲音、表情均是藝術(歌劇)的一部份,這是他們的工作,也是一種日常。藝術行動「被動發生」,演員只會排受歡迎的劇。對魅影來說,整座巴黎歌劇院都是他的生活場域,唯相貌恐怖的他,在地面上須以「鬼魂」(Opera Ghost)的非人姿態生存;而在地底迷宮,雖是社會排擠的畸零人,卻是他唯一能以「人」的姿態,生存的空間。迷宮底有鋼琴、有樂譜、有通往克莉絲汀之鏡的密道,魅影在這裡教唱、譜曲、划船、吃飯、休息。在這個魅影所嚮往「普通生活」的日常,伴隨著藝術行動進行。寫《唐璜的勝利》也讓藝術行動「主動發生」。
化妝舞會的「梯」切割真假與實虛。第二幕第一景化妝舞會,昏暗的燈光下穿著骷髏裝登場的安德烈,誤導觀眾他是魅影。豪華螺旋階梯,也將舞台切割成「大廳」(一樓)和多個樓層。螺旋梯的左右兩側,均是假人模型。只有在中間上上下下來去的,是真人。參加舞會的紅男綠女,也透過在街梯的上下來去,誤導觀眾舞台上真的有「二樓」,身著紅色死神裝的魅影,從「二樓」走下來。丟下樂譜,就地消失後,又有另一個魅影(替身)從樓梯上出現,營造出鬼魂無所不在、魅影無所不在,整個劇院都在他掌控下的錯覺。
最後談到的,是「欄」。我這邊指的「欄」,是魅影在地底湖另一端,作為居所大門的「鐵欄」。剛剛提到區隔地上地下的「梯」。這座「鐵欄」則更深層的,對魅影而言,不只是切割劇院與家屋,也切割了魅影的心與外在世界之連結。透過「鏡」,魅影把克莉絲汀從「她的」私空間(梳妝室)拉到「他的」私空間(地下世界)。也透過「梯」,魅影拉著克莉絲汀離開巴黎上流社會(子爵及他所贊助的歌劇院)到畸零人的地底邊緣住所。走過迷宮、划過湖,鐵欄出現了。魅影的內心是一座封閉的牢獄,但他試著打開門,邀請克莉絲汀走進/近。
後來有人走進魅影的心嗎?魅影全劇唯一獨唱的Music of the Night後,克莉絲汀摘下他的面具,很快又被放回地上世界。恐懼能化為愛情嗎?(魅影對克莉絲汀唱”Fear can turn to love”) 懼怕裡含著刑罰,《啞巴》後躲避魅影的克莉絲汀很快就跟勞爾在劇院屋頂以All I Ask of You訴衷情。《唐璜的勝利》後,克莉絲汀被擄,魅影粗暴的拉著她走過鐵欄(而非第一次的「牽」著走),穿上婚紗,成為他的新娘。勞爾很快跟上,卻被困在鐵欄之外。當魅影打開鐵欄的門,讓勞爾走近,只是為了用邦加套索吊死他、威脅克莉絲汀。魅影心底或許早就吊死情敵無數次,也幻想無數個只有他和克莉絲汀「one love one lifetime」的未來。於是情敵和情人同時穿過「心的入口」而來。
最後克莉絲汀的憐憫之吻,讓魅影再次決定放走克莉絲汀。這是第二次,魅影讓克莉絲汀走出通往內心的大門。侍衛隊還趴在鐵欄上進不來,梅格則是礙於劇情需要,走到魅影消失的寶座上,撿起面具,全劇終。
演員謝幕的時候,台下手機燈光點點亮起。許多觀眾都在拍或錄謝幕。我坐的位置2A區這一帶,只有我紅著眼眶顧著拍手什麼都沒錄到。原以為,熟悉到哪裡該有人尖叫,卻沒叫也發現得出來,熟到不行也讀過無數次的劇本,不會再被感動,卻反而是3次觀看現場演出經驗中,最感動的一次。或許是我和14年前的自己,不再是同一個人。也或許是我在第二幕的墓園景,跟著Wishing You Were Somehow Here Again的十字架,一同死去。2020這一年,活得不像我的我死去後,我又跟著演員的謝幕,Live as never lived before ,並且找回了我所喜愛的自己。
【後記 】此文寫於2020年12月5日。結束一段關係的三星期後,我獨自去小巨蛋看了這齣從小愛到大的劇。有段時間,我過得不知所謂何然,也活得失去自己。在看這齣愛劇的同時,我彷彿找回了在華文系培養起來的眼球,觀看、像切割物事般的分析,並且和16歲第一次看《歌劇魅影》的自己比肩而坐,提筆書寫。
    希維亞霍桑納
    希維亞霍桑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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