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人:黃盈夢
導讀作品:《小毛病》
導讀篇章:〈脫胎〉、〈流沙圖〉
作者:吳妮民
出版:有鹿文化
出版日期:2021/03
吳妮民,家庭醫學專科醫師,寫作者,臺北人。
曾經獲得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作品散見個文字媒體,並獲選入《散文類》、《九歌年度散文選》、《我們這一代:七年級作家》等輯。
著作:散文集《私房藥》(聯合文學,二O一二)、《暮至臺北車停未》(有鹿文化,二O一五),及《小毛病》(有鹿文化,二O二一)。
【日常小毛病 孤獨大課題】
網路資訊發達的時代,偶而可以看到社交軟體的一些歷年回顧,但那些時光卻永遠都回不去,那樣的人、事、物,都只能停留在一張相片紙上又或是某個雲端資料夾,更多的是在大腦皮質與海馬迴中隨著時間消逝,只有自己能記住自己。
這次導讀書籍為《小毛病》,帶大家看了其中的兩篇文章,分別是〈脫胎〉和〈流沙圖〉,雖然寫的都是女性常見的疾病及面對困難的心境,但最後透過與研究室成員和老師交換想法,才深入瞭解,文章帶給我們的真正含義不僅是「女性的難題」還有更大的課題──「孤獨」。
〈脫胎〉中,作者寫出養兒育女如取經,用西遊記〈猿熟馬訓方脫殼〉寫出每個女性生產、有家庭後都是「脫胎換骨」,女性只能目送自己的前半生離開。「35歲」是女性被界定為高齡產婦的門檻,難道女性一輩子只能被歲月追趕?
「母親」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她們目送孩子上學、成長,只有背影留給日漸年邁的自己,作家張曼娟也曾說:「孩子不是我們的未來,老才是」。
〈流沙圖〉訴說著乳癌病患的心境,作者也提到自己必須動手術切除腫瘤,但卻強調著這只是一個「小小、小小的」東西,用這樣的詞彙縮小了自己的恐懼,卻也放大了病患的「孤單」,病痛是無法與人分享,又何來感同身受。
乳房明明是男女都有的,男性得到乳癌的機率是女性的兩百分之一,男性也不曾有過經痛,更不可能感受分娩,「女性」在生理病痛上也是孤獨的。
書本取名叫《小毛病》,其實問題一點都不「小」,也絕非全然是「毛病」,多是人生的「大」課題。《小毛病》寫性格上的缺陷、執著、偏見,也寫生活中的荒謬、趣事、日常,《小毛病》的病況千百種,屬性也不同,卻同時被作者賦予了新的意義。
【一個生命的附加價值──〈脫胎〉】
吳妮民在〈脫胎〉中寫母親、嬰孩。身為醫生,她經常用醫學角度和實際經歷書寫,進一步表達女性在社會、生理上的遭遇。文中有在網路上張貼甜蜜照片的母親、手術檯上失去孩子的母親、被親朋好友催生的女性。然而呱呱墜地的孩子這時是未來能擁有獨立思考的人類還是等待著被灌輸記憶的機器人?又或是長生不老藥、布娃娃?
「那一刻,最安靜,你看見他的心臟在跳,暗色一球,被裹在薄薄胸腔裡,有節律得震顫,一抽一抽撼動了整個身體──但他注定不會活的,你早有數。」吳妮民是這樣描述被引產的嬰兒。他們像水晶柱、像玻璃球,他們的皮膚能被光線透過,內臟被看穿,心跳還剩幾下就要離開人世,那是醫療人員的公事,卻是一位母親最慘忍的事實。
「祂帶走你的孩子 沒帶走你 褪下手指 卸下雙足 黑夜的心 被惡意割開 你用雪替它縫合 每一天醒來 比孤獨更悲傷」任明信〈你就這樣睡進馬的身體〉便是最好的形容。
末段寫到每個生命的誕生並非如自己想像。吳妮民用自己在醫院上班的學姊和病患的兒子舉例,為了罕見疾病孩子奔波的愁容,細小的紋路累積在眉眼之間,文中雖然輕描淡寫,但也透露出現今社會,養育孩子至始至終都是女性「先天的」義務。
母愛有多偉大我們是知道的,當發現腹中有胎兒開始,無論是健全或缺陷,愛只有增沒有減。儘管孩子長大後會離開身邊,或是這樣的母愛最終可能化成過於強烈的嗔癡,她們仍然會記得某天一塊肉從腹中滑落。
【超音波的流沙圖是寫實主義的畫作──〈流沙圖〉】
以婦女癌症好發率第一名的乳癌來書寫,吳妮民也將自身的經驗寫進了此篇文章,即便自己是醫生,遇到乳房腫瘤也免不了緊張。透過與病患的談話,看似要找出乳癌真正的原因,其實是為了安慰自己、安慰讀者,因為她知道,所有的疼痛、徬徨是無法被理解,只有自己能戰勝內心的恐懼。吳妮民寫〈流沙圖〉時,文字是非常輕淺的,但輕淺中又帶著其隱含的意義,她要用乳癌告訴我們更多,更多關於「孤獨」的所有。
「雖然,等待切片結果那幾天,日子延伸出更多日子,一天過成了好多小時,一小時變成好多分鐘,一分鐘,又化為許多秒。 」當恐懼降臨在眼前時,每分每秒都讓人不安,等待切片結果的日子就算只需要一天,那都像過了一整年。
乳癌病患的每一天都在和時間賽跑,每十萬人就有一百八十八至一百九十四人會死亡,乳癌的死亡率在女性數據中顯示高達百分之十二,發生率則是百分之六十九左右,也就是說,假想今天的你是一位婦科醫生,一天當中你會遇到三十一位被診斷出患有乳癌的病患,同時又會有六位女性死於乳癌。
「超音波的流沙圖是寫實主義的畫作」
吳妮民用自己在看診的經驗描述來回診的女性,她們的胸脯不是正在發生些什麼,就是剛經歷了一些什麼。生命片段經由乳房的篩檢被做成投影幕,明亮燈板上高掛著幾張黑白的透明片,透明片上的沙丘被風吹出一橫一橫的紋路,偶而有幾顆小彈珠掉落且深陷在溝壑,每一張圖都是不同的作家畫出,就像美術課老師給出一道題目,而題目的名稱叫做「乳癌」。
「其實我佩服她們,換成是我,未必有這樣的堅強,光是躺在陌生者面前,接受身體惡源真相的揭露,那需要多大的勇氣呢。」吳妮民總是會問候病患,雖然答案都八九不離十,乳癌確實是一個女性最深的恐懼,無人能分享的恐懼,儘管言語中不帶顫抖,卻隱約透露出「孤獨」。
文末寫出全篇最深重之處,吳妮民先引用西西的〈哀悼乳房〉,最後寫自己某天在診間遇到回診的一位婦人——她曾是一位母親。
老媽媽在結束看診後突然開口,「我是在兩個孩子接連死了以後發現這個病的,」她頓一頓,「我想,那一定是有影響的,一定有影響的」。〈哀悼乳房〉中提到很多關於乳癌好發的原因,家族遺傳、飲食習慣、心理創傷,吳妮民沒有直接點出結局,讓讀者從〈哀悼乳房〉推測老媽媽得到乳癌的原因,藉由老媽媽更寫出了作為「女性」、「母親」、「人類」的孤獨。
【生而為人 身為女性】
「生而為人,我只能往前,是無法重新來過了。但是,行到此時,我期待自己,以平靜的心迎接日常中不可避免的變化,對應它,容納它──或者,那是最適合的狀態也說不定。」這是吳妮民對於《小毛病》一書給下的總結。
在吳妮民的筆下,《小毛病》成為一本「時間」之書,她把人生比喻成月亮——「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人生的滿月是青春?人生的新月又是誕生?或是死亡?女體的老化、衰退也是時間的象徵,時間可以治癒病痛,時間亦能造就病痛。
〈脫胎〉用女體的衰退和女性內心經常捫心自問的話題書寫,除了高齡產婦與更年期的困擾,即便喜歡孩子,吳妮民更希望自己不要為了任何人喪失選擇權。從女性到母親的過程要捨棄太多,得到的結果可能也並非自己預期,母愛最終會化作嗔癡,許多母親最後也會走在孤獨的路上。
〈流沙圖〉用乳癌這樣沈重的核心主題勾勒出女性的內在恐懼,但吳妮民並沒有太多著墨在描述乳癌的治療過程,只用了診間的情況帶出病患與自己心境上的孤單,吳妮民在〈流沙圖〉也透露出了自己的不安,身為醫生只能凝視著病患,但作為女性的靈魂卻是彼此相連。
楊千鶴在《花開時節》寫到:「女人的一生,不就是從嬰兒期,經過懵懂的幼年期,然後就是一個接一個學校地讀個沒完,而在尚未喘過一口氣時,就被嫁出去,然後生育孩子……不久就老死了」。這是三零年代臺灣社會對於女性的描寫,現代社會雖然已有所改變,但女性還是可能經歷被催婚、催生的過程,被時間綁架,也或許是被其他人的眼光與情感綁架。
就像吳妮民寫到自己讀完醫學院又到醫院實習,正式成為醫生的年紀也到了三十一歲,距離高齡產婦也只剩下四年的時間,當身邊朋友都生了孩子,親戚都在輪流把嬰兒拋高,這好像成為某種「她應該追逐」的象徵。
知名演員艾瑪華森是聯合國婦女權能署親善大使,她曾在演講上說:「我不想讓旁人來決定我是誰,我要為自己做決定」,身為女性比起身不由己的加入與時間競逐的行列,更希望能夠選擇自己在什麼時空做什麼事,不論是成家與立業、養育子女與否,都能夠脫離旁人的七嘴八舌、自己無援的孤獨,更自由的爭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