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的超克：《進擊的巨人》與昭和意識形態

【警告】本文涉及《進擊的巨人》劇情，還有一些有打出來跟沒打出來的專有名詞。

在19世紀末期的西方新帝國主義，挾帶著政治、軍事與強烈掠奪的野心，開始對世界吹響戰爭的號角，相對未「被現代化」的亞洲變成了群起瓜分的目標，被迫學習中華民國史觀的我們可以從過去熟知的中國歷史中得知，盧溝橋的那場戰火，不僅僅是亡華野心的第一槍，而是在明治維新過後的日本，要以擠身列強之姿發起一場名為解放實為侵略的大東亞戰爭。然而，盧溝橋事變又名七七事變發生的當下，日本文人對這場戰爭意義產生了在世界史立場中不具說服力的疑惑，直到大東亞戰爭爆發後，消除以往不明朗的狀態，轉而感動、理解七七事變為聖戰的開端，「近代的超克」是將他們帶離思考困境的意識形態，日本思想史研究者子安宣邦稱此為昭和日本人自我理解的話語──昭和意識形態。

雖說大東亞戰爭如曙光般撫慰了部分糾結事變與戰爭差異性的日本人，但事實上，在中國文學研究者竹內好的再論近代的超克中，以邏輯上將混唯一談的部分分為兩種戰爭，大東亞戰爭只是滿足了執行「亞洲帝國主義超越歐美帝國主義」這一個幻想，卻克服不了和中國站到了對立面的窘境。到目前為止，先來做個假設，假設亞細亞主義其實原先就並非是設定的目標，而是軍國主義的說詞被民族主義逐漸內化為理想，亞細亞主義成了昭和意識形態中一個不可吸收、不可排除的瘤，是昭和日本人的小幻物（objet petit a），那麼將這個集體的意識換作是一個人呢？《進擊的巨人》中的始祖尤米爾就是那個主體，亞細亞主義在這裡便是她那寄託在放跑的豬的身上，名為「自由」的想像。

尤米爾作為艾爾迪亞人集體意識的主宰，我認為可以分成兩個問題來解答尤米爾的存在。

第一，為何是米卡莎？

米卡莎的頭痛問題是源自尤米爾在窺探她的選擇，然而始祖通道是連接所有艾爾迪亞人的，在兩千年後才找到一個符合她需求的人怎麼說都是萬中選一。首先是阿卡曼的血統，阿卡曼一族作為王的武侍，不被修改記憶所影響，以及會在認主後，產生本能的護主能力，這和尤米爾作為王的戰鬥工具相似；再來是性別，在僅存有被喚醒能力的三個阿卡曼裡，艾連和米卡莎在性別上符合尤米爾和弗利茲王；最後是情感，米卡莎的父母和艾連的父母都給了她十足的關愛以及教育，尤米爾則不同，生為奴隸，她對所謂「美好的愛情」的想像是來自於人民對王族的追捧，然而就算她和弗利茲王結婚、生子，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她依然沒有感受過幻想中的愛情，那個在關係裡的空洞一直無法被她所理解，直到艾連將「生命被13年詛咒奪去，兩人逃離一切過完四年」和「由米卡莎親手奪去他的生命，讓他在乎的人都得到自由」的選擇權交給米卡莎，而米卡莎依著自己對艾連的愛做出選擇，尤米爾才終於了解自己想要從弗利茲王那裡得到的，只是一個選擇權、一個將自己視為人的尊重而已。

第二，艾連是自由的嗎？

答案明顯是否定的，準確來說，在斷開始祖通道以前，沒有艾爾迪亞人是自由的，因此終結尤米爾的慾望就是解放艾爾迪亞人的關鍵之處，這點艾連是清楚的，所以他讓孩提的自己知道自由的重要（反觀古利夏告訴他他是自由的）。回到昭和意識形態，近代的超克是指對現代化的超越與克服，「現代化」是在帝國主義的侵略下，殖民地或從屬國看待西方文明的表徵，而昭和日本人對現代化（作為世界強權）的迷戀之情，使他們緊握著民族主義作為一種保有自我的手段，再以軍國主義做為某種噁心的、摧毀日常之物，來驅策整個民族前進的方向；就如同尤米爾對人權的嚮往，使她謹守著對弗利茲王的承諾，再以不停地堆沙製造巨人，將艾爾迪亞整個民族拖向深淵。

「…人如果不沉醉於某些東西大概都撐不下去吧，所有人都是某些東西的奴隸…」肯尼、里維和米卡莎三人，或許是身為阿卡曼，基因迫使他們認主的緣故，都特別對慾望有所領悟。肯尼知道烏利因著始祖的記憶，無法追求過去的夢想，所以才等待著死亡；里維知道艾爾文為了決一死戰，放棄原有的夢想，讓他不需要再回到這個地獄；米卡莎知道艾連總是會不顧一切去追求他的夢想，所以她終究不忍心看著艾連因為自己的選擇，毫無作為的邁向壽限。兩千年間，尤米爾獨自一人在始祖空間，逃避去處理未曾得到的尊重，那句「你不是奴隸，也不是神明，只是個普通人。」不只是對尤米爾，也是艾連要對自己訴說，生來在這個世上的應享有的權利。

我想諫山創很清楚，當整個社會要某一群體禁聲時，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們符號化，馬雷政府將艾爾迪亞人視為是「惡魔的後裔」，並且流傳尤米爾與大地惡魔簽訂契約的故事，塑造出「魔女」的形象；同樣地，島內的版本是將其塑造成善心助人的「聖女」。始祖尤米爾一生卑微地服侍弗利茲王，她既不是魔女也不是聖女，只是一個想被愛、被認可的普通人，但被塑造的形象成了掌權者操縱意識形態的工具，「魔女」讓艾爾迪亞人痛恨自己的血緣、「聖女」讓艾爾迪亞人甘願守在城牆裡面，如同童話故事《灰姑娘》的玻璃鞋，只要女性謹守善良、美麗、溫柔的教條，就可以換取讓白馬王子賞識的機會，而現實是，尤米爾或說整個艾爾迪亞民族在這個框架裡，只換得被豢養數千年的命運。

延續尤米爾的願望，葉卡兄弟倆就是新的傳說，用來結束被禁聲的存在。艾連先是由母親之死的傷痛建立驅逐敵人的動機，再來是吞食父親獲得能力，最後揭開真相是自己親手讓這一切發生；吉克先是由對父母的失望與恨建立消滅艾爾迪亞人的動機，再來是吞食庫沙瓦獲得能力，最後理解生命的可貴是因為有美好的人事物活在記憶中，就結果來看，艾連會選擇地鳴，就是因為他知道生命的可貴之處，所以寧可殺掉八成的人類，也要讓艾爾迪亞人能真正自由。換從視覺意象來說，兩人都是透過吞食「父親」來獲得巨人之力，除了隱含著某種戀母情結的慾望展現外，也是諭示著兩人會破除「魔女」與「聖女」的符號，只可惜，艾連終究沒有明白尤米爾觀看米卡莎的選擇的原因，因為在另一個名為「父權」的牆中，他是自由的。

亞妮的爸爸告訴她就算她與所有人為敵，也會站在她那裡，所以亞妮決定不傷害任何人，選擇封閉自己；尤米爾要希絲特利亞用自己的名字活下去，所以希絲特利亞拒絕繼承始祖巨人，讓人類知道真相去選擇未來；莎夏的爸爸教授了她狩獵的本能，所以莎夏忠於自己的內心在做選擇，只可惜沒能活著離開這座互相殺戮的巨大森林。因為從來沒有被任何人支持著，使得尤米爾無法做出決定，直到米卡莎最後的選擇，尤米爾才選擇讓長茅刺死了弗利茲王，終結了她長久以來一直猶疑正確與否的決定，她不再是魔女、聖女亦或是奴隸，她是她自己，不用依附在與他人的承諾裡。

最後，尤米爾的消逝，意味著昭和意識形態的消解，人類或許不會停止爭鬥，但可以學著停止歧視、停止搶奪、停止只看自己不足的，愛不一定是一切的解答，但尊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