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街市是這區最大的市場,樓高兩層已包攬了居民日常生活所需了。地下是賣的是濕貨:蔬菜、豬肉、水果、豆品等,也有賣花與小食的攤子。扶手電梯上去,右邊全是賣海鮮的,左邊卻奇特的被規劃成賣雜貨的地方,如布匹、床上用品、廚具等,就連服裝也有。
阿荷家的布店就在二樓雜貨區的小巷中。賣布倒少,主要做改衣、訂製床鋪、枕袋、窗簾的生意。爸爸的手藝是從爺爺學來的,據他說,爺爺以前是很有名的裁縫,大家過節都找他做新衣棠。媽媽也希望布店可以轉型賣衣服:「改衣服做窗簾有多少生意呢?衣服可不一樣,是必需品!你沒看電視那個LV門外有多少人在排隊?我們只要在大街找個好位置,改個新名字,衣服就會賣到好價錢。」
可惜爸爸只會做床鋪枕袋窗簾,也只想留在街市。
媽媽離開後,爸爸留在布店的時間更長了。他堅持每天開店,風雨不改,連吃飯也留在店中,直至晚上街市關門才回家。阿荷知道布店是他的安全領域,只有那裡才能給他尊嚴,他能控制的也只剩下布匹針線了。其實她不介意去布店幫忙,讓爸爸可以稍稍走動休息 — — 小巷遺世獨立,起碼比家安靜自在,她坐在店外也沒什麼人搭理她。的確,小小的布店放了一台座地腳踏衣車後就什麼也放不下了,她只好在店外放張膠椅坐。看著架著老花眼鏡的爸爸,在衣車前專注工作的樣子,阿荷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無關痛癢的外人,靠牆放在地下的花布可能比她更有存在感;但她就是喜歡這種隱形的安全感,沒有閒言指點,也沒有批判眼光。
紅燈街市是阿荷長大的地方,二樓的小巷是她短暫的避風港,地下卻是她最討厭的地方。對她來說,世界上沒有任何地方比那裡更貼切闡釋「窮酸相」這三個字了:叫賣吆喝聲,濕滑的地下,血腥魚肉味,不堪入目的翻版貨,隨地亂放的雜物,討價還價聲……阿荷的夢想是離開那個地方,以她的資質,她可以嫁個律師,可以做明星,她不應該被困在那裡。
她也以為自己的目標很清晰,但即使是她那麼堅決的人也曾動搖過 — — 說到底她也只是一個凡人。她有想過做隻妥協的鴕鳥,就在他承諾會給她安穩,給她一個完整的家的時候。他的擁抱,扎實而溫暖,這就是幸福的溫度嗎?幸福突然變得那麼近,幾乎是垂手可得了。但他只是個在街市賣花的,能給她的只是以批發價買來的荷花,還說她像荷花。當下她就醒過來了,她夢想中的求婚,即使沒有卡羅拉玫瑰,沒有戴安娜玫瑰,最起碼也應該有月季花。她不要像荷花,荷花喜光,她明明最討厭陽光了。老天在一旁譏笑,她只配這種下等的幸福。她驚覺這一切原來是老天的新把戲,她差點又中計了 — — 在這窮鄉僻壤又怎會有好事發生呢?
她把荷花折斷了,大家都說她傻,放棄了一個大好歸宿。好歸宿終究是搶手的,只是她萬萬沒料到搶到的人是妹妹,而他們行禮的地方就在金門大酒樓,可惜媽媽沒有在場見證。看到妹妹婚後綴學在花檔賣花,晚上拿著賣剩的花回家笑得幸福,她更慶幸自己沒被虛假的幸福蒙蔽而妥協。她應該是收花的電影明星,而不是為他人作嫁衣棠的賣花娘。她把折斷的荷花壓成乾花帶在身上,提醒自己不要再忘記荷花、咸肉糉、Hello Ketty的教訓。好日子就在將來,她一定等到的。只要機會降臨,她就能離開這個沒有鎖的監獄了。現在的她只能暫時硬著頭皮忍受,誰叫現在老天不幫助她呢? 但再強的守衛也有失手的一天,只要她一直引頸睜眼等待,就一定捕到他發睏的時機,她的命運就可以逆轉了。好日子就在將來,她一定等到的。
爸爸從衣車抬起頭,看到阿荷來了,點了點頭就開始收拾。以前阿荷還在讀書時,每天放學都會繞去街市幫忙看一下店,讓五時起床工作的爸爸休息一會,順便買菜回家。中學畢業後她便投身更多,始終爸爸年紀開始老邁,精神比以前差了。在她待上在店的時間,爸爸有時會回家睡覺,有時會去街市樓下的寶時茶餐廳看報紙吃早餐,他最喜歡那裡的絲襪奶茶。
望著爸爸遠去的背影,白色的背心都變成米黃色了,鬆垮垮的掛在身上,腳上穿的是永恆的紅黑色夾腳膠人字拖。她不由得為爸爸感到難過。他曾享過福嗎?他曾買過一件喜歡的衣服嗎?他……有因為他們幾兄弟姊妹而得到幸福嗎?
衣車旁放了個紅封包,阿荷知道是爸爸給她的,今天是她的舊曆生日,媽媽在這天會一遍遍重複她講過很多遍的往事:
阿荷本來你不用窩在這街市的!都怪你爸不懂時世!那年有大集團說要收購街市建高樓大廈,難得有人要我們的破店,收購的價錢比市價還高,你父親竟也跟著別人去抗議,說要保留小區文化,反對地產霸權!我一氣就衝到抗議的地方,想把他抓出來,沒想到他還未出來你就要出來了!整個場子都亂了,記者爭著拍照,集會也停止了。我痛得靈魂都散了,在救護車瘋狂的嗅著笑氣,那些笑氣居然是荷葉的香味!其他人都取笑我,說那些醫學氣體不會有氣味,但我肯定那是荷葉香沒錯!那是我最深刻的記憶,所以把你叫作阿荷……可惜後來那班人又再抗議,你爸看了你一眼又跟出去了,連抱抱你都沒有!多沒良心的人!阿荷,你別學我,嫁一個這樣這樣沒見識的人,你要嫁個醫生或者律師,專業人士才有知識水平。
阿荷感到更難過了,她的出生注定是帶來災禍,是媽媽對爸爸心生芥蒂的根源;爸爸也一定也是這樣想了,紅包也不過是倒行公事。生日又有什麼好慶祝呢?她巴不得再過幾個生日,到時便可以離開這個地方,改變命運。現在老天不站在她那邊,她又能做什麼呢?但這不會是她的命運,她應該是明星,可以嫁個醫生或律師的;她不屬於這裡,只要離開了,將來一定是美好的﹐只要她等到一個好時機。
「陳荷你又躲著偷懶?公司付錢讓你回來睡覺嗎?」
阿荷感到被猛推了一下,四周倏地變得很光,刺眼得像盛夏的太陽,使她連眼也睜不開。她的靈魂還來得及歸位,一個穿黑色套裝的濃妝女人便把她推到店外的玻櫥櫥窗前,連珠炮發道:「午飯前不是已吩咐你把櫥窗抹乾淨麼?一會影后Vivian要來拿皮包的,到時我不要看到一點的塵埃!為什麼連那麼簡單的東西都做不好呢?都快四十歲了難道不會羞愧的嗎?我都快替你不好意思了!怎麼還有臉目留在這裡呢……」
「什麼四十歲?她四十歲了麼?四十歲是「將來」吧?」
阿荷感到一陣茫然。現在就是那個美好的「將來」麼?不會的。是夢吧?一定是。但手中抹布微濕的質感,玻櫥水的氣味卻似曾相識,連現在機械式的拭擦動作也來得如此自然,好像已經做過幾千幾百次一樣。
她記起來了,她的手在擦著的L字,熣燦的金色表面,近在鼻尖,每粒塵都被放大了的L字,每次都燃起她摧毀的欲望 — — 只要像這樣伸出手指頭,用指甲輕輕的一刮,她就可以稍稍得到安慰,她值得這微小的報復。阿荷的指尖慢慢的劃了一下,無聲的,細小的花痕,熟悉的快感,她為自己伸張的正義。世人都膜拜這個L字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那知道它也會沾塵也會髒。它依賴她清潔,靠她保持嫵媚,收服萬千信徒,但沒給她應得的回報,還道她的手配不上它會褻瀆它!它有什麼不一樣嗎?在她手中還不是任她擺佈?不過是因為搭上了右邊的V,才麻雀變鳳凰。阿荷並不是天真的覺得老天是公平的,她求而不得,種瓜不得瓜,她認命;它的存在就是對阿荷的譏諷,它什麼也不用做,就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就像店內買LV的女人一樣。在店內的應該是她,嫁醫生律師的她,而不是那班肥腫難分的女人,她們簡直是侮辱了LV的設計!她們憑的是什麼?姿色麼?學歷麼?都是運氣!老天給的運氣!
她看不起L,同時又妒忌L。
她叫阿荷,Lotus也應該是L。
她的V為什麼沒有來?她明明已經逃離了那個街市,好事應該會降臨,她的命運應該會逆轉。阿荷覺得頭愈來愈重﹐眼前的字慢慢地放大,再放大,又旋轉起來了,由左到右,L追著V,V又跟著L,是一個輪迴。
阿荷有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她在試一種新的斷食法。只要多過幾天,就會看到明顯效果,她會變得更美更瘦。身體的毒素,連帶所有的窮酸味都會排清,好事就會降臨。她的將來始終是美好的,阿荷放心的閉上眼睛,她看到她的V終於來了,他們對上眼睛,他與她墜入愛河,經理跪在門口抹櫥窗,櫥窗外掛的是她大頭特寫的海報。鏡頭一轉,他帶她回半山的大宅,花園外種滿荷花,兩個小孩在客廳看龍舟直播,咚咚咚咚咚,是幸福的鼓聲。突然有人用一個冷冰冰的東西罩住她的口鼻,一股香氣沁進鼻腔,阿荷很確定,那是荷葉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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