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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愛玉的阿婆在市場一間二手書店騎廊擺攤,我每次去買菜都會光顧。不只因為我喜歡吃愛玉,愛玉對我來說是一把故事的鑰匙。
最近幾次經過阿婆的攤位發現她都休息沒開,我終於忍不住走進書店向老板打聽,畢竟五月中了,夏天的西瓜芒果都出來了,愛玉怎能缺席?
「我阿嬤生病了。」一頭捲髮戴黑框眼鏡,正在看咒術迴戰漫畫的男生頭沒抬一下瞄我一眼說,畢竟咒術迴戰的世界比我這位歐巴桑陌生人有看頭,我可以理解。
書店裡有紙張受潮的霉味,通道兩側堆放半身高的書,我得時刻注意著不碰到它們造成崩塌。男生的話為我揭曉原來愛玉攤和二手書店是一家人,平常負責顧書店的應該是男生的爸媽,他們似乎沒有很愛書,眼前的男生至少手上有漫畫。「有事嗎?」
「沒什麼。我只是想買愛玉。」
過了幾天,我提著兩手菜心懷愛玉特地繞去阿婆攤位,終於有愛玉了,只是顧攤的是書店老板,他在抽菸,如果不是在書店看過他,會以為他是路人甲。
「老板,買一份愛玉。」老板看客人上門,隨手扔了菸蒂,一語不發反射性地做起事,好像我不該來買。這樣的人我很熟悉,有時我也會加入他們,這個群組認定別人的生活是在車上,自己則是磨擦地面該死的輪胎。
我不想理會他的情緒,只是想問一句你媽好了嗎,但我擔心萬一沒好怎麼辦?「原來的阿婆呢?」
「她要休息一陣子。」老板說。他沒打算跟我聊下去,默默用紅塑膠繩封好袋子,把愛玉冰遞給我,我付了錢。還好,阿婆還在,只是可能有一段時間看不到她。
回家後我把買回來的菜放進冰箱各處,迫不及待把愛玉倒入吃冰專用的玻璃圓缽裡,放好湯匙捧著小托盤到客廳窗邊小桌坐下來。當我吃下第一口,只覺得我今天的心情還沒過中午就被毀了,愛玉是假的,檸檬也是,果凍冒牌貨加有塑膠味的濃縮還原果汁,我馬上翻臉起身走回廚房,整碗倒進水槽,考慮下一步該騎上車殺回市場質問老板為何做生意不老實嗎?
我沒這麼做,為了一碗愛玉去吵架未免不值。何況一個小時後我要開視訊,行銷部要討論代言人問題,競品超夭獸找妻夫木聰代言,老板很頭痛,雖然我喜歡妻夫木聰,但我也頭痛。
先不管妻夫木聰了…我實在不理解,愛玉這麼簡單的東西,只需誠實加上一點認真就可以做好,為什麼要這樣呢?
我用Line跟哥說這件事,他很久才回。畢竟他在上班,不像我在家工作這麼自由。
你忘了洗愛玉很麻煩?擠檸檬也是。哥說。
哥沒說錯。為了擠檸檬,我試過很多種工具,終於在京都找到一個專門用來擠檸檬汁的陶器,長得像墨西哥帽。雖然己經很好用,但可能我手比較沒力,有時也會因此覺得麻煩。
最近有爸的消息嗎?哥說。
上個星期,他說他在宜蘭南澳埋葬了一頭鯨魚。
聊爸的近況,是我們兄妹之間例行性話題。
我沒看到新聞。哥說。
我也沒有。
可能又是唬爛的。哥說。
可能。
哥有一段時間已讀不回,大概忙別的去了,我還是看著手機。我想起爸提過十五歲開怪手賺了第一桶金,還曾經在台東挖到石器時代遺址、豐年玉的事。以前新聞看過怪手在海灘挖洞,把擱淺死亡的鯨魚埋起來的畫面,會不會爸又去開怪手了?
我只確定爸帶我們去採愛玉是真的。哥終於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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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說的故事應該大部分都不是真的,小時候我和哥哥就有了結論,但我們喜歡他說的故事,真假並不重要。
媽總說爸不務正業,有時賺很多錢,有時連一百都拿不出來。有一天她終於受不了,爸爸離開了,事實上他本來就很少在家。
離婚對爸好像沒差,對我和哥哥也是。一開始他總是隨性出現在媽媽家,說要帶我們去玩,被媽罵了幾次才懂得預約時間,然而他常會忘記。
我上小一接近暑假的前一個月,媽媽心情就開始不好,因為她想到暑假每天要對付我們兄妹就累,累到她生病住院。暑假還沒來她就不支了,我和哥只好先暫住外婆家。後來媽說,暑假時爸爸會來帶我們。老實說,我們很期待。
「我們跟猴子朋友去採愛玉。」
我們要和猴子一起爬到很高的地方…爸的話很有效果,秒引起我們的遐想。
我記得坐了很久的火車到嘉義,爸的朋友萬壽叔叔開發財車來車站接我們,他腰間插著一把原住民開山刀,很快他在我和哥心目中成為萬獸之王。然後車子一路不是用開的,是一路跳著上山,整個過程我有一半時間不管做什麼看到什麼都在笑,另一半在睡覺。
我們要去的地方叫荷苞山,哥問荷苞山是什麼意思,爸說山是他的荷包,因為他有愛玉摘採權,正得意間一大把竹葉打到他臉上,我們不但不同情還笑個沒完。他要哥哥和我在車斗躺好,以防慘遭路兩旁不斷彈飛回來的竹枝、樹葉打臉。
下車後我們先在一處木搭棚子休息,那裡賣愛玉冰和山上的菜,那些菜顏色鮮艷我從來沒看過。我還第一次看到曬好的愛玉果,長得像媽用的棕刷。
休息後我們開始走一段很長的山路,萬壽叔叔說要帶我們走獸徑,哥哥以為壽徑是萬壽叔叔在走的路。萬壽叔叔走在前面揮舞開山刀砍草,我被舉目望去盡是參天巨木的原始森林震懾,我緊跟著爸爸,三不五時問他到底愛玉在哪轉移心中對山林的恐懼。
「愛玉是樹嗎?」
「愛玉不是樹,它附生在大樹上。」
「所以要叫猴子採嗎?」
「對!妹妹,快看到猴子了!」萬壽叔叔說。
我們在陡峭幾近垂直的山壁穿過及膝的草叢,忽然一綑繩梯從天而降,落在我面前,我嚇得愣住不動,不明白它意味著什麼,隨即頭頂傳來一陣爽朗招呼聲和搞錯惡作劇對象夾雜歉意的嬉笑,爸爸和萬壽叔叔才回身抬頭往樹頂張望罵了幾句,原來目的地到了,猴子朋友們全在樹上。
原本爸沒打算要讓我和哥上樹,他只是想帶我們上山見識一下,沒想到樹上的朋友一直么喝他們搭了樹屋,上面很好玩,很舒適,叫我們上去。哥和我不用他們說,心早就飛上去了。為了安全起見,樹上的朋友垂下另一條繩子綁在哥身上,爸才安心放他攀繩梯上樹,我則由爸揹上去。萬壽叔叔留在下面等,他曾經從樹上掉下來受傷不能再爬樹,現在負責收拾剪下來的愛玉果。
樹屋距地面大約六七層樓高,其實只是幾塊木板搭的休息平台。我們上去時有四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在那裡,他們是萬壽叔叔僱來的當地人,自稱專長是住在樹上。我很羨慕他們,有一種自己才是猴子,他們是超人的心情。
站在樹冠高度望著,森林彷彿有了不同光景。爸說剛才走在林間小徑,鼻子靠泥土和草叢發散的濕熱氣息很近,這樣只算是經過每棵樹的家門外。現在爬到樹冠高處,才算真正走進樹的家裡,真正吹到樹開的自然冷氣。
坐在平台上,順著向四面八方延展的枝幹望出去,森林真的變得不太一樣。樹和樹之間,還有附生在它們身上的愛玉似乎存在連結網絡,有著隱祕深厚的關係,在漫長的時間裡,它們一點一滴地容納彼此的存在,並且互為一體。
「這些樹都很老了,他們在一起很久了…」一個猴子朋友說。他們接下來要採的愛玉,就住在旁邊一棵六層樓高的茄苳樹上,我望過去果然看到好多像是芒果的青綠果實,不同的是上面有白色斑點。
午後吃過便當小憩片刻後,四個朋友便分頭散開出發繼續採愛玉的工作。哥很想跟去,爸爸當然不可能答應。為了讓哥哥忘掉採愛玉的念頭,爸說起洗愛玉的故事。我們很好奇愛玉是如何從綠芒果狀態變成金黃琥珀般的點心…
很久很久以前,萬壽叔叔的祖先去溪裡的深潭游泳,游著游著,突然發現不管怎麼用力划水也游不動,可是很奇怪,沒有任何東西擋住他,於是他伸手四處摸索,潛到水中一看,竟然前面有一道透明的牆,感覺又像是陽光穿透水裡形成一片金色反光,他試著觸摸、手戳,感覺它軟 Q滑嫩有彈性,似乎沒什麼傷害性,心想既然如此,那就往前衝衝看…結果,他真的破牆而入,但是牆比想像的更厚,因此游得很累,累到他肚子咕嚕叫,但是他還是一直游一直游,每次划一下就吃一口,發現這金黃色的東西真是太好吃了,下次要帶檸檬來…就在這麼想的時候,他看到水裡充滿大大小小的金色漂浮物,在陽光的照耀下彷如置身天堂…
「爸,這你編的吧,以前會有檸檬哦…」哥哥歪嘴斜眼瞪爸爸,毫不留情地找出爸的破綻。但是我喜歡這個故事,就算是假的也沒關係。
「不是我編的,是萬壽叔叔講的,那是他們的傳說。沒有檸檬,梅子也可以啊!」
「怎麼可能溪水變成一碗愛玉啦…」哥哥繼續挑戰爸爸,他正處於愛問又好辯的階段。
「怎麼不可能?!愛玉就是曬乾的果囊用水洗出來的,以前愛玉更多啊,如果很多很多愛玉果掉進溪裡,不斷被水沖刷就有可能啊…」
聽爸和哥爭來爭去,不管以前是否有檸檬或用梅子代替我都不在意,我只希望可以找到萬壽叔叔祖先游泳的愛玉天堂,或至少它真的曾經存在。
後來,關於爸的故事是自己編的,還是來自萬壽叔叔的祖先傳說,哥哥也不在乎了,因為長大以後我們知道,祖先也是很會編故事的。重要的是,留在他心裡的,只是嚮往一個地方,那裡來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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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我想像的要快,兩個星期後,阿婆回來了。
看到她出現在攤位後,我忘掉平日的衿持跑到她面前,心中彷彿粉絲對偶像有千言萬語想說那般激動,雖然她只是個賣愛玉的,我在她眼中也不過是一位客人。
奇怪的是,書店五片鐵捲門放下四片,只留中間開一半,應該是阿婆做生意進出用的。
「阿婆,你出院了?!」
阿婆愣了一下,好像對自己生病住院的事一無所知或忘了。「啊….是啊…」她的錯愕尷尬在我心中一鍋熱情淋上冷水。「你欲買是毋?」阿婆很快轉移情緒回到生意模式。
「是啊!我買一份。」我感覺到,阿婆有說不出口的為難,我這陌生人無法過問。我只是私心希望,阿婆活一百二十歲,愛玉攤一直開著。
「人客歹勢…我無破病,只是厝內有代誌無出來做…」阿婆雙手把裝好的愛玉遞給我,忍不住對我誠實了。
「莫緊!莫緊!我只是驚買無你賣的愛玉仔啦,所以常常走來看…」我以有限又生硬的台語,試著表達我的心情。
「多謝你哦…」阿婆聽了頻頻點頭,傷感地別過頭去,伸手往臉擦了什麼然後繼續做事。看來她被很複雜的事困擾,我只能選擇付錢,走開別多問。
回到家,我重新找回阿婆的愛玉滋味。
大約一個月後,阿婆愛玉消失了,書店也收了,變成三十元商店。我聽阿婆隔壁的服飾攤說,阿婆中了樂透,被親友上門要錢、兒女爭產,搞到連愛玉攤也擺不下去了。我不知道傳言真實性,或許只是某種都市傳說的複製品。
我只要記得愛玉天堂的傳說就夠了,然後再去找找哪裡有賣誠實愛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