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東閣位於花園的西南方,唐三應帶著慕無徵沿著迴廊,穿過一處荷花滿布的池水,繞過幾株老柳樹,最後停在一棟兩層樓高,墨角飛簷,朱漆漫然的建築前。
唐三應推開閣樓門扉,一名妖嬈紫衣的女子,優雅地坐於桌前,品著杯中香茗。
他大感意外地說道:「閣下便是許幽明,許仙醫?」
「仙醫不敢稱,倒是醫活了不少人。」紫衣女子放下茶盞,嫣然笑道。縱使她粉黛未施,裝扮素雅,眼波流轉之間,偏有一股天生媚意,惑人心神。
唐三應搖了搖頭,說道:「仙醫客氣了……」吐了一口白煙。
「怎麼,聽你口氣似乎不只想說這些?」許幽明瞇起眼睛說道。
唐三應再度搖頭,自嘲說道:「久聞仙醫大名,今日得見,不想仙醫許幽明竟是名女子。」
許幽明淡然回道:「男子也好,女子也罷,許幽明代表的只是這身醫術,無關乎性別。」
「仙醫說得是,倒是我礙於成見了!」唐三應笑道。
始終不發一語的慕無徵,忽然一個邁步,來到唐三應與許幽明之間,直言道:「壺濟湖南許幽明?」
「是。」許幽明說道。
慕無徵橫起雛鋒劍,冷聲問道:「我如何信妳?」
「信不信我無所謂,幽明之間,從來不是我做的選擇。」許幽明說道,別有深意地望向慕無徵背後病懨懨的月兒。
唐三應看著慕無徵背影,嘆息道:「到了這時,你竟還在懷疑我別有用心?」
他見慕無徵堅持不肯收劍,於是摘下菸桿,圈起拇指和食指,吹了一聲嘹亮的哨音。
哨音過後,只聞振翅聲響,夜禽聞信而來,一隻黑色鷹鳥歛起雙翼,高傲地降落在唐三應頭頂。
鷹鳥抬起一隻鳥爪啃了啃,似乎注意到了慕無徵,鼓動雙翅,發出幾聲鳴叫。
慕無徵轉過身來,瞪眼注視著鷹鳥,那鷹鳥通體漆黑,唯獨右翼上的羽毛,有一塊月牙般的白色紋路……
「牙兒?」
聽見了熟悉的呼喚,鷹鳥又歡快鳴叫幾聲。
慕無徵手腕一鬆,橫於胸前的雛鋒劍向下傾斜,劍尖斜指磚地。
一路走來,單憑一句「半生逐名名誤我」,仍舊無法完全令他擺脫疑慮,認定眼前的唐三應真的與那個人有所關連。然而,此時鷹鳥牙兒的登場,可以說是完全掃淨了他心中的最後一塊懷疑。
牙兒不僅是那個人的信使,也可作為那個人的象徵。
只因這頭帶著月牙紋路的黑鷹,除非得了那個人吩咐,否則絕不會隨意接近人,何論落腳在他人頭頂了。
牙兒靈動地轉了轉鳥首,終於看見了伏在慕無徵背上的月兒,頓時發出一聲鷹嘯,揚起雙翅拍了兩下,藉著羽翼招來的風勢,向前滑行,落在慕無徵肩膀。
黑禽有靈,似乎也察覺到月兒出了狀況,低聲哀鳴,平滑如鉤的深色鳥喙,輕輕地碰觸月兒蒼白的臉頰。
唐三應見狀,搖了搖頭。他轉而看向固執的黑衣青年,問道:「有了這黑禽作證,這下你可相信我?」
慕無徵向來少話,比起言語,動作顯得更直接,也更快速。
他將雛鋒劍收回劍架內,劍柄繫回腰間,轉身朝紫衣女子走近。
「你們說完了啊?我倒是不急。」許幽明莞爾一笑,擱下手中茶盞。她站起身來,指了指位於房間角落的樓梯,說道:「將人帶上去。」
「好。」
慕無徵說完,快步往二樓而去。
許幽明沒有馬上跟了上去,而是在樓梯口前停下腳步。她背對著唐三應,不卑不亢地說道:「唐三爺,我這人一向厭惡髒汙,希望待會下樓來時,三爺已經準備好了一盆舒適的熱水,供我梳洗。」
「既是仙醫所需,又有什麼困難?」唐三應回道。
許幽明點了點頭,這才踏上階梯。
唐三應轉身走出臨東閣,喚來僕人吩咐幾聲,就這麼站在簷下,啣著煙桿,對著月色悠閒地吞雲吐霧。
臨東閣的二層樓顯然做過改造,原先置於此處的家具擺設,通通被移了出去,只留下地板上擺設經年放置所造就的凹痕。
清空了的二層樓反而被各式各樣的藥草以及熬藥器具堆滿,慕無徵只覺數不盡的藥草氣味混合成一塊,如海潮似的一波又一波地向他發起襲擊,不禁皺起眉頭。
慕無徵搖了搖頭,舒展心緒,繞過擱置藥草的矮架,來到二層樓唯一一張藤床前。他解下斗篷,鬆開固定的布條,小心翼翼地讓月兒頭靠著青鸞紋路的玉枕,躺在鋪就潔白絲緞的藤床上。
一陣腳步聲出現在身後,許幽明繞過藤床,來到慕無徵的面前。
她抓起月兒的手,一邊診脈一邊問道:「傷在何處?」
「左肩。」慕無徵回答道。
「何時受的傷?」
「三天前。」
許幽明沉吟一聲,放下月兒的手,轉而解開月兒衣襟上的結。正當她要掀開月兒衣服時,忽然抬頭看了一眼慕無徵。
慕無徵面無表情地回視著她。
許幽明多沒有說什麼,逕自掀開左襟,露出底下鮮血淋漓且無比醜陋的傷口。
「可知道她是被什麼兵器所傷?」
慕無徵取出收在袖內的箭簇,放在掌心遞了出去。
「十字箭簇?」許幽明皺起眉頭,神情中流露出一股厭惡情緒。
慕無徵立即問道:「妳認識這兵器?」
許幽明拈起他掌上的箭簇,仔細地打量著,「你既是江湖人,又怎會不認得這東西?」
慕無徵搖了搖頭。
「這可有趣了,我的行跡、名聲幾乎止於湖南,你卻認得我。而這箭簇遍布武林,你竟不認得?」許幽明頓了頓,故意讓語意漂浮於兩人之間,這才接著說道:「如夢賦的得意手段,居然有人不認得!」
慕無徵聞言,眼睛瞇成一道銳利的線,一股難以掩蓋的劍意從他身上勃發,進而向四周擴散!
劍意凝發,逼散了滿室藥香,附近的棚架發出搖晃聲響,放在上頭的藥草沾上劍意,如被利刃切割,碎裂成粉。
「停!收起你的劍意,藥草都要被你毀了!」許幽明臉色陡然一白,竟被劍意逼退數步,撞翻了腳邊的一個藥壺。
慕無徵一愣,運起〈亡心訣〉收斂心緒,四散的劍意終於慢慢消散。
「抱歉。」
許幽明擺了擺手,走上前去,將箭簇丟回給慕無徵。
她指著月兒肩上傷口,問道:「傷口是你處理的?」
慕無徵點了點頭。
「可惜了……」許幽明嘆了一口氣,說道:「記住,下次再遇到十字箭簇,除非有醫者在場,否則別隨意處理傷口。這箭簇造型特殊,留下的傷口也很特別,一旦取出,如沒有醫治手段,是無法止住傷口失血。」
她搖了搖頭,猶豫了一會又說道:「只是我搞不懂,這姑娘沒有武學根基,加上你又胡亂醫治,到底是怎麼撐過這三天的?」
「月兒的情況究竟如何!」慕無徵急聲問道,根本不關心她的疑惑。
許幽明取出腰帶內的針包,飛手拈出五根細如牛毫的銀針,接連往月兒肩上傷口扎去。
「若再多拖一天,肯定活不了。何況現在醫治的人是我,想死,可沒這麼簡單!」她的聲音裡充滿了自信與自傲。
「只是,就算醫好了,這道難看的疤痕,看來是得跟上她一輩子了。」
一輩子。
尋常可聞,卻是如此沉重的一個詞彙。
這承載著生命重量的三個字,從許幽明嘴裡說出,竟是如此的平淡,如此的自然。
是不是因為她見慣了生,也見慣了死?
抑或正如她先前所言,許幽明代表的醫術,無關乎性別,也無關乎正邪……就只是生死之前,一門純然至極的技藝。
慕無徵凝視月兒肩上醜陋的疤痕,不自覺握緊劍架的背帶,不說話了。
「看來你很關心這姑娘啊。」許幽明忽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