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人先生:
一切都從你死後開始,我正是在你“不願去的黃金世界”中出生成長。
如果你魂遊過上海虹口公園裡給你修建的紀念館和旁邊的墓,還有一尊你的黑色坐像,你應該知道,在你走前一個月寫下的《死》一文中,頭兩條遺囑全都落空。你想“趕快收斂、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關於紀念的事”,而事實上恰恰相反。
你死後,身上覆蓋一面白旗,中大書“民族魂”三個黑字,這應該是光復軍軍旗的制式。這三個字由沈鈞儒書寫,他應該也是你光復會的同道中人。你的葬禮據說非常隆重,最開始你被葬在郊外的萬國公墓,之後遷往虹口公園,並將公園名稱改為“魯迅公園”,那已經是黃金世界建成七年之後的事了。
上海魯迅紀念館館藏“民族魂”敷布及面部模型 朱之瑜攝影
這個“黃金世界”也是打出來的,一如中國歷史上的諸多改朝換代。你所憎惡的蔣中正被那位你稱為“山大王”的毛潤之趕到台灣島上,這塊土地的國號由“民國”改為“人民共和國”,此既非神授又非民意認可的政權延續至今70餘年。你的“民國”則偏安一隅,蔣中正果然如你所暗示將總統位傳給兒子,然而黨國獨裁體制無法永遠維持下去,最後終結於蔣經國和李登輝二位先生的手中。你的民國終於在你走後又歷經了半個世紀,才變成你和光復會同仁們孜孜以求的實行自由民主制度的文明國家。
我所在的“黃金世界”則完全不同。“山大王”毛潤之在你死後一年召開紀念大會,將你封為“聖人”,他想要建造的“黃金世界”的“聖人”。你果然遭遇了和孔丘一樣的命運,被捧在高台上成為任“毛”擺佈的“符號”。你的弟弟周作人在1962年給身在香港的友人鮑耀明的信中,如此評價你的“新立造像”,“雖是尊崇他,其實也是在挖苦他的一個諷刺畫,那是他生前所謂思想界權威的紙糊之冠是也”。啟明先生一向辛辣,但我想你必不會如他所說的“恐九泉有知不免要苦笑”,因為你的魂魄不在那坐像中,也不在上海,更不在這“黃金世界”之中。
啟明先生在日本佔領北平之後成了偽政府的教育機關高級幹部,日本戰敗後受到審判,成為國民黨口中的“漢奸”,毛潤之口中的“文化漢奸”,在“黃金世界”建立之前,他本想去台灣,但終未能成行,留在“新中國”奉命翻譯寫作,寫了不少有關周氏家族和你的回憶文章,在紅太陽發動的文化大革命之初,同眾多文人一樣受辱而死。你的好友許壽裳,早在1946年就應省主席陳儀之邀去了台灣,先主持編譯館,後主持台灣大學中文系。許壽裳和陳儀都是你的至交好友兼光復會會員。許先生落戶台灣後不久,於1948年與許廣平聯繫想要接周海嬰來台讀書,但同年二月,他在台北家中死於一樁蹊蹺的入室盜竊殺人案。兩年後的1950年,蔣中正以“匪諜罪”將陳儀處死。自那時起,你的名字和作品在這退守海島上的中華民國裡成為禁忌,直到1988年。光復會是建立民國的元勳之一,竟然落得會員們被獨裁者殘殺殆盡的悲慘命運。
樹人先生,你在悲嘆嗎?光復會諸義士拋卻榮華富貴想要創建的“民之國”,命運如此多舛!自建立之初便不斷被掌握了武力的各路軍閥和獨裁者破壞,稱帝與復辟輪番上演。蔣中正在統一中國之後,又開啟了“黨天下”的獨裁專制,這個惡貫滿盈的制度又被共產黨的毛潤之全盤照搬,手段卻更殘忍、更恐怖。自1949年開始,這個“黃金世界”裡的民眾,不論生活在城市還是鄉村,不論是士農還是工商,從財產上到肉體上再到精神上,被消滅殆盡,被牢牢掌控,只落得一無所有。山大王毛潤之在奪權之後私下裡表示,如果你還活著,“要麼閉嘴,要麼進監獄”。他已經定於一尊,“翻身做了主人”,於是不再需要你這個“聖人”,他的死敵蔣中正已經被他打敗,終於輪到他自己洋洋得意地戴起那頂“紙糊的假冠”,自封為“中國人民的大救星”和“紅太陽”。那位在文風和精神上與你頗為相似的胡風,早在“黃金世界”建成不到六年,便被打成“思想犯”,落入大牢,一坐就是二十四年。你的許廣平、海嬰的母親,在1968年也走了,走前兩年,報上刊出她署名的一篇文章,稱魯迅先生對於山大王“無限崇敬、無限熱愛”,毛潤之就是你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再早幾年,她加入了共產黨,並且把你的所有遺物與藏書全部贈給這個“黃金世界”。
“黃金世界”的個人獨裁在1966年開始的文化大革命中達到頂峰。你所秉持的反抗奴役的“精神界戰士”思想被山大王扭曲成“砸爛一切牛鬼蛇神”的造反運動精神。為獨裁者煽風點火的正是被你一眼看穿的“流氓加才子”郭氏沫若。在這場共產黨子弟奉旨發動的暴力運動中,無數古蹟被毀壞,私人財產被強佔,文人被批鬥毒打,受辱而死或自我了結者無數,就連和你同年過世的老師、光復會會長章炳麟,也慘遭掘墓鞭屍之禍。那些面目猙獰、燒殺搶掠的紅二代青年,在對“偉大領袖”的無限熱愛與崇拜之中,把人性踏在腳下,把理性全數拋棄,把奴性發揮到極致,把“黃金世界”推向高潮。文化大革命,的確革了中國文化的命。中華民國四十多年來積累下來的一點點自由文明之光,樹人先生和其他文化同仁一點點構築起來的現代開化之風氣,被扛著紅旗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吞沒,只剩下焦土和黃塵。
這惡魔一樣的黑暗一直挾持著你,就像希特拉挾持尼采一樣,任意塗改、供它驅遣。
它根本不懂你說的“反抗”,不懂你反抗的不僅是一黨專政的蔣中正,還有復辟帝制的袁世凱和奴役漢人的滿洲皇族,你反抗的是獨夫和民賊,無論它打著多麼高尚的旗號;
它根本不懂你說的“黑暗”,這黑暗就是人性的陰暗面,一旦遇到權力,便會如癌瘤一般毫無節制的生長,吞噬任何人的初心,泯滅其人性;
它根本不懂你說的“革命”,革命首先是革自己的命,是每一個個人自身的思想觀念之更新與進步,而非濫殺異己、實現自己野心的藉口;
它根本不懂你說的“民族主義”,那絕不等於狹隘排外,而是要虛心學習外來文化,為本族文化注入新的活力。當然也絕不等於虛無主義,一把火燒乾淨,文化傳統薰莸雜存,要細細辨別,再來繼承改造;
它根本不懂你說的“心”,你的心是佛心,是禪之心,是野草的纖弱而又強勁之心,是浙江潮的澎湃之心,是“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之心,是“覺悟了的個人”之心,是從大苦難中汩汩而出的慈悲之心。
樹人先生的心,在鎌倉圓覺寺的泰山木中生生不息。
朱之瑜 上
二零二一年十一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