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pop 的誘人之處總是在它的光鮮和
成功,難免讓人把目光放在最最成功的藝人身上。但那裡只有純粹的娛樂,無論是他們的演出還是個人生活、粉絲互動,都是圍繞娛樂而生。
偶像提供的娛樂太夠了,就沒有小說家下手的餘地,沒辦法只講述那些光鮮討喜,畢竟我們的外貌和演藝能力都遠遠不及。寫故事的人總是要寫背後,造星運動的背後,是一整個已經成熟的產業。K-pop 熱潮不是從已經站上世界高點的防彈少年團開始,而是從 1992 年橫空出世的
徐太志與孩子們才開始
現代化(跟台灣的
L.A. Boyz 風潮同一時期)。發展了廿年後, 2012 年,PSY 的
江南 Sytyle 爆紅全球。但全世界猛然看見 K-pop 之前,最重要的時間點不是在 2009 紅遍亞洲的
Super Junior 和
少女時代,而是 1997 亞洲金融風暴。
韓國是這場金融風暴裡唯一受創甚巨的非東南亞國家。國家破產,從此在IMF的借貸下被迫讓渡部分財政主權。從政治面上看來,是民主化之後最慘烈的一段時期,為了還債,國家的勞動政策被迫寬鬆,失業率飆升。電影
〈分秒幣爭〉正是這段歷史的映畫。國家破產了,怎麼辦?
1997 金融動盪之際,韓國第一位民主選舉下誕生的文人總統金泳三成立文化產業局,繼任者金大中、盧武鉉也選擇把文化作為重點產業來扶植,其後以
韓國文化振興院為產業政策主理單位。1998 年起,韓國放送公社頻道 KBS2 的音樂節目
Music Bank 成為 K-pop 最重要的發送平台,至今長紅。2003 年,韓國公股電視台 MBC 的歷史劇
〈大長今〉在亞洲獲得空前成功,背後的資金和企劃就來自金大中任內文化產業五年計畫的資助。電視劇當然不是唯一獲得培植並成功的項目,而且民間投資的腳步更促進整個產業的發展力度,這是一個國家用一個世代來發展的政策。當時金泳三政府之所以做出選擇文化產業來重點栽培的理由是:
一個成本相當,但產品價值能夠無限放大的產業。這個國家痛定思痛的結論,從後果來看,是一次成功轉型。
討論 K-pop 如何以團體戰術征服全球粉絲的心之前,先舉 NETFLIX 紀錄上最多人觀影的
魷魚遊戲為例。以觀眾或影評的角度來看,首先,高概念(high concept)的設定挺吸引人,把人生遊戲化、把遊戲後果嚴重化到足以支撐人生的重量,說服力就大增。再來,望而可見,美術設定很出色。大膽鮮豔的對比色是韓國社會的固有品味之一,市場和品味對這種配色都非常熟悉,連傳統布料都是這個色調,操作順手。艷桃紅跟翠綠主宰了遊戲世界的人物,隨時都有鮮烈的視覺刺激。佈景內,放大和縮小的視覺手法也非常能製造違和感,把遊戲世界更加遊戲化,也利用稚齡化來拉開與現實的反差。另外,戲劇性可以算是韓國影劇擅長的面向,雖然跟西語系作品的戲劇化程度還有落差,但已經相當精實。至此,概念和視覺都以拉高對比和反差帶來戲劇效果,但是取材當然也是成功的重要條件。貧富差距、階級,不是很新鮮的題材,甚至
死亡遊戲也不算;但是
社會寫實這個類型,是韓國影劇的最強項,沒有之一。韓國電影跟各國影劇相比,極為明顯的優勢一直都在
社會寫實類型。說精準一點,韓國社會寫實電影的最強項,在
殘酷和
痛感。對生理和心理疼痛的衝擊,韓國觀眾的耐受力遠高於其他所有市場,這從韓國電影票房可以直接看出。拿去放到其他市場的觀眾眼前,就是高度衝擊的新鮮刺激,一旦受得了就是大呼過癮。如果你看過魷魚遊戲,至此可能已經發現,
這齣戲基本上結合了整個韓國影視產業的最優勢。我在這檔戲釋出之前,從預告就開始期待,因為知道這是整個產業非常適合拍的類型:
社會寫實、
階級隱喻、
殘酷。一整個產業的執行能力累積,分別出現各種優勢之後,集結韓國影劇產業在世界市場裡的最優勢,才會一炮而紅。在一炮而紅之前,先得有多重優勢。只想著要有一支爆紅產品來帶起整個品牌,反而會後繼無力,先不要。
這齣戲大獲成功當然有諸多原因,但其中平台三年來大量投資韓國製作絕對是必要的基礎。一個語種、一個市場、一個品味偏好的傳遞,需要大量重複。寶萊塢不是南亞和西亞以外的市場已經習慣的產品,所以一支強片沒辦法擄獲市場,需要時不時出一支令人感興趣的作品,教育市場這個產業的品味。魷魚遊戲不單是一支成功的產品,而是一個成熟的產業再把市場做熟之後,打響的一支佳作。不是傑作,是佳作。品質比魷魚遊戲更高的韓劇還很多,從職場劇〈未生〉到犯罪寫實劇〈信號〉,都是劇本和執行皆臻上流的作品,但那時候境外市場對韓劇而言還不夠成熟,對需要上字幕的亞洲戲劇也是。只討論作品不討論產業,只看產業不考慮市場,都無法理解這些事情為什麼會這樣發生。
讓我們回到 K-pop 產業。螢幕上最常見的三種以藝人為內容的節目類型,除了影劇、綜藝,就是音樂。其中音樂當然是最容易跨越語言藩籬的類型。
很少人知道,在各種舞蹈類型裡,韓國舞者在世界上的能見度都很高。講白話,韓國是一個好舞者很多的國家。我至今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我所認識的幾個舞蹈圈看下來,韓國的練舞風氣非常盛,而且是團練。舞蹈跟樂器都是非得長期高強度練習,才能達到高水準的技藝,只靠天份跟品味不夠,因為嫻熟是必備條件。就我所認識的韓國社群來看,大量練習是很基本的共識,從卯起來讀書準備考試,到練舞和練樂器都是。東亞國家的升學壓力全球最重,而韓國,很有可能是
重中之最重。我常常說二次大戰後,
南韓和台灣是最像的國家,但其中差最大的一項,我認為是產業結構。台灣是以中小企業為主體的經濟體,而南韓的財閥捏著國家的經濟命脈。從個人生活上看,如果沒有辦法進入大企業任職,很難脫貧。入門等級的職位,大企業正職的薪水往往是小公司的二到六倍。競爭始於這個社會基礎,非常嚴峻。把人生的前段奉獻給競爭,對南韓青少年而言,已經是常態,所以練習生制度才有機會存在。
練習生制度是一個社會和產業的產物,要求高度團體生活,以及高度練習投入。在其他任何的社會,恐怕都做不到。首先是在青少年時期就選擇高職業風險的人生道路,而且還要比升學競爭加倍努力才有機會獲得工作。如果不是升學競爭的條件非常苛酷,在人生早期就選擇付出更多的努力換取機會更小的專業,需要那份專業有很高的吸引力。如果不是整個文明都慣於以含辛茹苦、咬牙努力為人生常態,在青少年時期要這麼乖巧又耐得住性子長期高強度訓練,只有在生活環境非常刻苦的情境裡才有機會。但經濟上刻苦的社會又發展不出輕鬆怡人的娛樂品味,因為沒有人想要追求比自己現況還不如的東西。
韓國能夠取得大量的練習生基數,從中篩選出條件各異,但長短處互補之後可以打造出面面俱到的團體組合。於是 K-pop 才會以青春且大量的偶像為主要類型,而且經過高度訓練,能跳出難度高於常人能及的舞蹈,尤其是整齊劃一的群舞。這是最能靠訓練達成的超常表演能力,不像音色跟音域,受天份限制甚大。這是社會決定的產品類型,不是市場向他們討。他們做到的是把自己的長處發揮到極致,就能在任何一個市場顯得耀眼。耀眼久了,市場就能開始接受這套產品和它背後的品味。
需要大量持續產出,對境外市場徐徐圖之。所以 K-pop 是以產業,而非以藝人或市場為單位來發展,跟一般音樂市場的純有機生長相當不同。看這個產業的成功不能只看當下的當紅藝人,需要把時間軸拉回產品成功之前。所以我寫 K-pop 故事,選擇了產業,以及產業所形成的制度下手。《韓式偶像包袱》的兩個主角,一個是練習生,一個是製作人。一個嚐盡社會形塑的這個產業底層的辛苦,一個想要在產業內改良產業。這是一個立足當下、著手未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