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艇行駛卡普阿斯河四小時多,陸續接收的訊息量十分驚人,我感到疲憊,護神四人中因媯盤長年混跡現代人類社會,對電子產品熟悉,拿著列印出的紙張數據比對地圖,孟勝和腹䵍靜睡養神,禽滑早一溜煙兒到上頭吹河風、賞風景。突然我臉頰噴濺水珠,定睛細視竟是黑貓白貓叼咬幾隻死亡生物,丟在我腳邊,有四條魚和⋯⋯一尾蝌蚪?
「貓喵喵,魚,我可以理解,你們貓皇熱愛魚腥的程度,跟我們男人愛偷腥不相上下,至於⋯⋯蝌蚪⋯⋯你是暗示?」我蹲在黑貓對面,認真地問牠。禽滑不知何時回到船艙,孟勝和腹䵍亦醒來,禽滑笑道:「小淳,男人全身上下只有一處有蝌蚪。」我笑罵:「去你的。船行駛到哪了?」後一句話卻是對跟下船艙的吳嚮問道。吳嚮說道:「鉅子,今晚就在我熟識的達雅普南族朋友的長屋,休憩一晚。」卡普阿斯河流域居住著一少數民族,達雅普南族,我對其民族不甚熟悉,想不到今晚有機緣能體驗當地生活,倒是很樂意。我問吳嚮:「這四條是什麼魚?」
吳嚮答道:「這魚叫做『辣椒紅龍』,卡普阿斯河流域的特有種,甚為名貴,應該是黑貓送給鉅子的禮物⋯⋯這個⋯⋯。」吳嚮疑惑撿起蝌蚪,觀察良久,低頭歉說:「這個小人不識,真對不住鉅子。」我趕忙搖手:「或許達雅普南族的朋友知道,不要緊。」
接過蝌蚪,我擺到黑貓面前,正欲開口相詢,黑貓忽地倒地,我等六人大驚,白貓更是慌張地朝我們喵個不停,狀似請求我們救黑貓。孟勝端抱黑貓檢查,說道:「牠腹部似遭蝘蜓咬傷。」我伸手摸了摸黑貓的毛,濕的,轉頭問道:「嚮叔,河裡有河蜥?」
「先治療牠再討論。」腹䵍由孟勝手中輕捧過黑貓,平放在桌,掏出金針蠶線,為黑貓扎針止血、縫傷敷藥。
凝望腹䵍,我回憶幼時受傷,因尚未練就「節用七之術」,無法自我療癒,哭啼不休,腹䵍常悶不吭聲地出現,替我治療。四歲那年我才學會站立並開口叫喚「媽媽、爸爸」,較其他孩童發育遲緩,著實讓墨薔家鬧騰一番──墨薔家不知是基因缺陷,抑或詛咒之故,本家代代僅能生出一名男孩──萬一我墨薔淳是個白痴,不就毀家滅族啦(雖說現在也沒好哪去)。五歲入幼稚園當天,回家後老爹叫我到書房,施術「吹燭喚鬼」,我嚇哭得震天撼地,其中護神三人顯影──禽滑、孟勝、腹䵍──率先抱起我、拍撫我背的,即腹䵍。記得他擦拭我眼淚,說:「淳淳乖,不哭了,哥哥們會一輩子保護你、陪你玩,好不好。」
我學術法學得慢,個性又頑皮,常摔跌滿身傷,腹䵍不像禽滑陪我胡鬧遊玩,僅默默尾隨於後照顧,待我練成「節用七之術」那天起,腹䵍便彷彿從我生活中隱離。然而黑風洞內與室犍陀一戰,他現身守衛,我才領悟,他從未離開我一步。
貓艇停在一幢架高八米的茅頂長屋下方,吳嚮會些達雅普南族土語,叫喊屋主,掛放式垂梯降落,我左手攬抱兩貓,單手攀爬於禽滑等人身後。
長屋主人實是族長一家八口,加上外來客的我們,幸屋內擺設簡陋空曠,僅兩件矮櫃和一張矮桌,主要是坐臥於草蓆上,空間倒不顯擁擠。我輕置兩貓在蓆墊邊歇息,族長長女的大眼睛尚算美秀清澈,打從照面起就沒離開我的臉蛋、身材,頗似心生仰慕。(誰叫我媽的把我生得帥,吃遍各色胭脂也僅是努努嘴的事,好哩家在本少爺持身端正,風流肉事從未纏身過。)
我把用手帕包裹的蝌蚪屍體,遞近給族長觀看,透過吳嚮翻譯,問:「是蝌蚪對吧?」族長攏眉審視好一會兒,翻來倒去,甫驚慌失措低聲叫說:「哪⋯⋯哪裡抓的!巨虹蟾!」吳嚮、吳砉父子倆身體也搖晃起來,他們乃河中生物的專家,能讓他們產生如此反應,必定又是啥怪物,果不其然,吳砉回答:「鉅子,傳聞巨虹蟾為卡普阿斯河流域最古老的原生物種,其性怕生畏吵,因流域被人類入侵,已滅絕,想不到今日還能見著,真是奇蹟。」我翻了一秒的白眼,說起風話:「我命盤天生會招來怪物,或許某天招來恐龍都不需驚訝,問問啊,既然有個『巨』字,這傢伙長大是不是挺大隻?」我指著蝌蚪屍體。
絕非杞人憂天,黑貓靈性,會冒死受傷叼來蝌蚪,定知曉我們此番乘貓艇入河域的目的,牠給了提示。我尋思:假若媯盤所言,濕婆心放在不會枯萎的佛萊士花內,那麼巨虹蟾和佛萊士花也有關聯。
沒等族長說出上個解答,我緊接著問:「巨虹蟾和佛萊士花間有何關係?」問完我立馬後悔,因為族長一家,除了襁褓中的那男嬰小兒子外,其餘人皆顫抖難休,女人們臉都嚇青。長女葛瑞絲,曾在外地求學,取此英文名字,她用生硬的中文怯弱弱說:「蟾授屍花。」原先大夥聽不懂,葛瑞絲解釋:「卡普阿斯河有許多佛萊士花的棲息地,正常的花是由昆蟲傳遞花粉,達雅普南族祖先留下的傳說中,唯獨一處的花是由巨虹蟾授粉,叫做『蟾授屍花』。」
禽滑插嘴:「傳說?換言之,你們也不知道蟾授屍花的棲息地何處。」葛瑞絲臉上似乎掠過些微生氣表情,說:「是祖先的傳說,我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要去那裡?」我方人馬相互使眼色交流,我作為總結代表,嘻皮笑臉說:「葛瑞絲我餓了,有沒有吃的?」
吃是最佳緩和及調節尷尬氣氛的良方,一小時多後,達雅普南族的風味菜已陸續上桌。吳嚮帶來若干好酒贈送族長,族長笑得眉目綻花,幾杯黃酒下肚,眾人一掃先前衝突,又把酒言歡起來。
我真真覺得,美酒佳釀是人類世界最偉大的發明之一,樂也酒、愁也酒,較之火箭飛彈、航空母艦什麼的,酒反倒是化解人心矛盾的一劑善藥。酒酣耳熱之際,黑貓逐漸甦醒,但身體虛弱,我抱著兩貓獨自下到貓艇船艙,餵牠們飼料飲水,葛瑞絲忽跟著下來。
哈,搭訕來著了吧。
「你名字真特別,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姓『墨薔』。」葛瑞絲對我的一切皆感好奇。我笑說:「我家祖先本姓『墨』,幾百年前一場慘烈戰爭中,差點滅族,因為躲入薔薇花叢獲救,為表恩謝,所以改叫『墨薔』。」葛瑞絲眼神晶亮,說:「好浪漫呀。」我哈哈一笑:「沒什麼浪漫,如果躲到鏡子後頭,不就姓『墨鏡』了。」葛瑞絲聽我胡謅,笑得開懷,我順藤溜瓜、東聊西扯,慢慢把話題鞍入主軸,真假參半騙道:「我家有間研究室,由我大姐墨薔梢管理,專門研究些稀奇古怪事物,這次我難得到卡普阿斯河流域,想採取蟾授屍花的花粉給她。」為印證話語真實性,我展示大姐寄來的紙箱地址和觀測機,讓葛瑞絲瞧瞧。
葛瑞絲良久不語,我又攤放打印出的紙張數據,她足研究小半天,才擔憂說:「蟾授屍花雖然也是佛萊士花的一種,可是非常危險,巨虹蟾守護著,靠近的人會死,你不要去。」我側耳聽著長屋傳來的談笑聲,猶豫片刻,答道:「葛瑞絲妳能答應我保密嗎?」即便不曉得要保密何事,然則我這番鄭重說詞,她明白接下來要發生的事,絕對十分詭異。
對,連墨薔家和護神們都不知曉的秘密。
示意葛瑞絲自己摀牢嘴,千萬不可驚叫,我緩緩拔下左耳耳針。
我一年輕男子,單耳穿戴流行耳針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裝扮,卻萬萬無人猜到,耳針竟乃天地神器。
「黑貓,巨虹蟾蝌蚪並非在蟾授屍花的棲息地捕捉到的,是吧?否則妳早引領我們去。」黑貓喵喵回應,確認我的推論。我說:「這樣,留蝌蚪屍體也沒用,咱們放生牠嘍。」我將耳針插進手帕包裹的蝌蚪屍體的軀體內,不消幾秒,蝌蚪死而復生,瘋狂扭擺!
葛瑞絲懼駭不已,黑貓白貓亦跳到高處,叫不止。
「我絕不會死。告訴我能找到蟾授屍花棲息地的方法,拜託了。」我態度淡然地戴回耳針,「莫問這耳針是什麼東西⋯⋯死,不見得比生更恐怖;倘若註定得死,苟活則無意義⋯⋯死而復生,倒致使生命廉價、未必精彩。」
葛瑞絲試圖理解話中哲理。
「看來你真的不會死。」葛瑞絲淺淺一笑,「你的使命,似乎是必須面對超越常人存在性的事物,觀念抽象,我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