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不只一次在社區附近的公園裡發現過奇妙的生物,有時是翅膀上的斑點會變成貓頭鷹雙眼嚇人的斑眼鳳蝶,或者是伏在地上半晌不動聲色的枯葉蛾,還有一次我甚至看見某隻站在樹枝上的鳥兒在迎風展翅的瞬間羽毛由綠轉黃,這些生物的出現總讓我匪夷所思,斑眼鳳蝶是南美洲亞瑪遜河才有的一種擬態蝶,而枯葉蛾也只分佈在台灣的中低海拔山區,更別提那隻唯獨新幾內亞才有的變色鳥。我常常在想這些生物是在無意間啟動了什麼時間或空間機制才從地球的另一端移動到我的面前?但是這些問題對我來說都是無解,因為思考到最後我永遠只能得出兩個結論,第一,這些都是擬態生物,其次,他們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出現過第二次。
這些事情我只會跟小笛說,小笛是我最近在公園裡認識的新朋友,儘管我三不五時就會在公園裡發現有趣的生物,但公園裡來往的人群卻十分平凡,隨著音樂唱唱跳跳的媽媽體操大隊、每天早晨固定練習太極拳的爺爺奶奶、三兩成群捉對較量的籃球男孩……與其他社區公園相比這裡實在沒有特別起眼之處,但是小笛不一樣,不像時下化著精緻妝容打扮時尚的女孩硬要你注意到的那種漂亮,小笛的特別之處在於她擁有的是一種非常女孩子的氛圍,當你說話時小笛總是安靜的垂首聆聽,偶爾微笑著回答原來是這樣啊,最後她會把頭彎向一邊專注的望著你,像是期待你繼續說下去。
小笛總是穿著長裙,當她蹲下來餵不良於行的父親喝水還得小心翼翼的拉起裙擺。小笛進公園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她了,在她用沾水的濕棉花擦拭老人嘴角時一個塑膠瓶從她背包裡掉了出來,我趕緊走向前幫她撿起。抱歉麻煩妳了,她維持蹲姿向我道謝。我偷瞄輪椅上滿臉皺紋的老人,他表情呆滯雙眼看似失焦的望著遠處。這是我爸。也許查覺到我的窺伺過於露骨,小笛起身為我介紹,我不好意思的點點頭,這才發現小笛的個頭很高。
我和小笛偶爾會在公園裡不期而遇,其實她一開始也不叫小笛,小笛這名字是我幫她取的,因為她說叫她阿笛就好,阿笛?多俗氣的名字!這樣誰會在臉書上幫妳按讚啊?從今天開始妳就叫小笛!我在臉書上的名字叫桂桂,妳要記得加我好友,還有我的粉絲團喔!
衝著什麼名詞前面只要加上個小字就會莫名其妙變可愛這一點,我自顧自的叫她小笛。小笛沒有拒絕只是笑笑,微風吹起她的長髮,脖子上那條藍色絲巾也跟著飄動。我注意到她放在白色荷葉邊長裙上的雙手一直重覆著握緊又放開的動作。妳的手好乾燥,要保養啦!我從包包裡東翻西找掏出一條護手霜,抓起小笛的手擠了一點在上頭,你看妳的手都長繭了,我一邊幫小笛按摩一邊嘴巴嘀咕妳的指節怎麼那麼粗……這條護手霜就送妳好了,我很喜歡這個香味,要記得每天擦喔!就像蛋糕上明明已經擺滿櫻桃草莓巧克力外加五顏六色的蠟燭讓人目不暇給卻非得再灑上一層亮晶晶的糖粉才罷休,女生之間的友情就是可愛在這種明明無所謂卻還是要再加一點什麼的小小裝飾上。
在公園裡見面的次數一多,我意外的發現模樣清秀的小笛原來也會化妝,有天我向她炫耀手機裡的自拍,她不好意思的要我等一下,然後從包包裡拿出噴霧化妝水、面紙、濕紙巾,還有一盒粉餅,小笛先是用溼紙巾擦拭全臉,再用化妝水噴臉頰,待皮膚表面快乾時動作迅速的開始撲粉,最後用衛生紙輕按局部完成。
原來妳也是會愛漂亮的嘛!我搶過她的鏡子裝模作樣檢查自己的假睫毛。
關於小笛的一切我知道的並不多,她看起來與我年紀相仿,可是我卻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在唸書?或從事什麼職業?每天推著她老爸到公園裡散步似乎是她唯一的工作。我猜小笛她爸是失智,即使照顧失智老人極其辛苦,但我從來不曾看過小笛對她父親有一絲不悅,小笛對她爸說話總是輕聲細語,舉凡喝水揉肩拍背動作無一不溫柔的讓我汗顏,與電視裡時常出現的虐待小孩老人那些新聞比起來,小笛簡直就像聖母在世。
小笛,妳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嗎?我問她。清一色裙裝打扮的小笛今天穿了一件湖水綠洋裝,模樣清純可愛,無疑是個正妹。
有啊,我有一個弟弟,不過他很早就死了。低頭說話的小笛讓人看不清楚臉上表情。這時她爸嘴角不知為何竟突然流出口水並且整個人開始劇烈咳嗽。情急之下小笛迅速扯下脖子上與長裙同色系的領巾慌忙擦拭。爸爸小心喔,慢慢來,不咳不咳了……小笛的皮膚好白……我凝視著小笛的頸部出神。桂桂妳在發什麼呆?像是要引開我的注意力小笛刻意的轉過身。就算我弟還在又怎樣?他才不會照顧爸爸,到頭來只是廢物一個,早點死掉不是比較好嗎?小笛上揚的尾音透著令人不安的寒意,等到老人的咳嗽終於緩和,小笛才如釋重負的順了順長裙坐下,接著將剛剛解下的領巾綁在輪椅把手上扭的死緊。
之後因為學校開始舉行期末考的關係,忙著到處向同學借筆記抱佛腳的我逐漸減少路過公園的次數,在一次匆忙趕車中剛好看到小笛推著她父親在公園裡閒晃,當時小笛身旁還跟著一名捲髮微胖的中年婦女。一邊走一邊跟父親聊天的小笛停下腳步拿出鏡子左右照看補妝,只是那名刻意與小笛保持距離的婦人卻始終以一種懼怕中又帶著嫌惡的眼神看著小笛,那種感覺怪異到讓我不敢上前打招呼。畢竟從認識小笛以來我就有好多疑問卻又不敢向小笛開口,我數著手指頭盤算期末考科目與時間,想著想著突然發現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在公園裡發現過任何稀奇古怪的生物了。
期末考結束當天我在中午時分走進久違的公園,這個時候小笛應該早就回去了。我回想起那天婦人看著小笛輕蔑的眼神,她是小笛的媽媽嗎?此時不遠處傳來吵鬧聲,我疑惑的走向前。一群流氓模樣的少年正不懷好意的接近一名長裙女子。是小笛!我倒退了幾步,只見其中一個男人粗魯的抓住小笛的頭髮使勁一拉,剎那間小笛的頭髮整個都被扯了下來。不男不女的死人妖!明明就是個男的還戴什麼假髮穿什麼女裝?男人們開始對小笛拳打腳踢,小笛一邊護住自己的頭部一邊往父親坐的輪椅爬去。這個死變態不還手耶,難不成還真是個女的?小笛狼狽的模樣引發男人更為殘暴的行為,我甚至可以聞到那股幾近滿溢的血腥味,被打的毫無招架之力的小笛只能用單薄的身體擋在輪椅前獨自一人承受如落石暴雨般的攻擊。爸爸別怕,我在這裡……我看見小笛氣弱游絲的閉上雙眼。來人!快來人啊!我像個瘋婆子使勁大喊,一對經過公園的情侶和幾個上班族聞聲趕來,眼見引起騷動流氓們隨即全數往四面八方逃竄,一下子就不見蹤影了。
爸爸別害怕,壞人都逃走了,跑掉了,不會再來了,不怕不怕喔……沒了假髮的小笛輕拍父親背部安撫。當我猶豫著是否應該撿起假髮的時候小笛開口了。妳早就知道了?他輕聲問。死命咬住嘴唇的我沒有回答。你為什麼不還手?我反問。你明明可以打回去的!不管你喜歡化妝還是穿裙子,你是一個男的沒錯吧?你只是一個喜歡穿女裝的男生而已吧?還是你以為穿女裝就會變成女人?
桂桂……看見小笛眼裡受傷的神情我頓時住口。桂桂妳這白痴!這樣豈不是在說小笛是一個喜歡穿女裝的變態?為什麼與大家不同就是怪物?異類?變態?
阿弟,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阿爸怎麼都不知道?小笛父親的神智瞬間清明了起來,原先渾濁的雙眼也在頃刻間變得透明有神,只見小笛的父親拼命的想移動輪椅前進,但發出刺耳傾軋聲的輪椅就是不動。臉上的妝因方才打鬥糊成一團的小笛站在原地呆了幾秒,突然間雙腿一軟就跪在老人面前哭了起來。
我這下可慌了,每當我哭的時候男同學都會哄我逗我開心,但小笛是個男的要怎麼哄?我無助的蹲下來。不要哭啦,小笛,男生不能哭的……我捶捶他的肩。哭的背部上下抖顫的小笛抬起頭對我眨了幾下眼睛。桂桂,女生不要用蹲的,很難看。
喂,你又不是女生!無視我氣極敗壞的抗議。小笛用力的抹了一把臉,輪椅故障推不動,小笛索性揹起父親。看著小笛瘦削身軀撐起父親的艱難模樣,我趕緊幫他拍掉長裙上的泥土,亦步亦趨的在背後跟著。
妳什麼時候發現的?小笛問我。我不是故意的啦,就第一次看到你覺得你長的很高……幫你擦護手霜時覺得你的指節摸起來粗的不像女生……還有你補妝會針對人中下巴這些地方撲粉撲很久……最後就是你解開領巾時我發現你居然有喉節……我極其謹慎的選著字詞回答。天啊,桂桂妳怎麼不去當偵探?我的底細被妳摸的一清二楚!小笛苦笑。對不起……我漲紅了臉。
妳用不著道歉,我就是自己講過的那個廢物,還是個喜歡穿女裝的變態。小笛吃力的把父親的身體往上抬。我嫉妒我死掉的姐姐,她什麼都好,我恨我爸,因為他以我這個愛穿女裝的兒子為恥,在我姐出事時我媽求我回來照顧爸爸,我當時想復仇的機會來了,你愈以我這個兒子為恥我就乾脆天天穿女裝帶你出來讓你丟臉到死!可是在我爸得了老人癡呆以後,他什麼人都不認得了,看到穿女裝的我就像看到我姐一樣,完全認不出來我就是他兒子,那個愛穿女裝的兒子……小笛臉上神情漸趨迷惑。以前我穿女裝,爸爸叫我滾出去,現在我穿女裝,爸爸卻很愛我需要我,我完全不希望我爸愛我啊!這樣我就可以一直合理的恨他了,桂桂妳懂嗎?我都快搞不清楚我自己是誰了……
可是你爸剛剛叫你阿弟啊,他絕對認得你。還有你剛剛明明就拼了命的保護你爸……最後這句話我忍住了。
那是失智症偶一為之的清醒,不是常態,妳看我老爸現在又認不得我了。小笛落寞的笑笑。
穿女裝讓你覺得快樂嗎?我終究還是問了。當然快樂啊,小笛點點頭,那是一種解脫的感覺。
那你現在這樣不及格喔!我對小笛板起面孔。在你脫下這身裙裝之前,你都要像個女孩子。我用濕紙巾一遍又一遍的擦拭小笛臉上的塵土,血汙,還有殘妝。不管你喜歡歌德蘿莉還是小惡魔裝扮,你就是你,知道嗎?你永遠都是你自己!小笛那張褪下所有色彩與裝飾的臉龐讓我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心虛。懂嗎?不是別人,你就只是你自己。我用力拍拍小笛的肩膀掩飾內心激烈的動搖。伯伯,他是阿弟喔,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都是阿弟喔,你要趕快想起來……
阿弟……小笛父親口中喃喃自語。我爸沒有重聽啦!小笛一個逕兒的往前走,小跑步跟上的我感覺得出來他小笛又要哭了,只是這次哭完之後我應該可以看到一個真實的他吧?
後記:
這篇小說寫完有一段時間了,當初只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跳進腦子裡幾經修修改改完成,感謝閱讀這篇小說的朋友,我是方格子的新手,對發表平台仍在摸索中,還請多多賜教,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