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猜猜看,我是誰?」
甫到兒時就讀的國小校門,遠方一位俏麗的女子朝我走來,人還沒到,玫瑰香水味和嬌滴滴的嗓音先到了。她一頭捲曲的黑髮像是烏雲般烘托著她的臉龐,臉上施了粉,白皙如月;長而翹的眼睫毛羅列,眼裡戴著流行的瞳孔放大片,閃耀著銀色,蜜桃色的口紅造就了蜜桃色豐潤的唇;雙耳下,是貝殼狀的耳飾,上頭還循著殼的波紋,鑲了一排一排閃閃發亮的水鑽在上頭,看上去挺沉的。身著雕花蕾絲袖領、荷葉邊雪紡上衣,披上黑色織毛外套,高腰的米褐色短裙讓她的身材比例更顯勻稱,雙腿修長,一路延伸到了雙足上的一字扣絨面黑色高跟鞋。
我愣住了,倒不是因為認不得她,而是震驚女大十八變,竟然能變化如此之大。
她是我的兒時玩伴之一,記得從前,總是一群孩子玩在一起,只是後來搬了家,那個時代又沒有通訊軟體,自此斷了音訊,沒在聯絡過。直到後來,大學畢了業,出了社會,偶然接到一通電話,竟然是其中一位小學同學打來的,約我參加國小的校慶,他在教育大學完成了教育學程,成了國小教師,現在就在那裡任教,翻找校友照時,看到了我們那一屆的畢業照,心血來潮,想辦個同學會一聚。
我確信我不會是唯一訝異於眼前景象的那一個。實在很難想像,眼前的女子就是小時那個,留著一頭齊耳的短黑直髮,皮膚因為日頭下貪玩而黝黑,牙齒闕漏,土裡土氣的女孩。我們都用客語,叫她「阿玲古」。我依舊清晰地記得,放假時,我們一群野孩子踏過泥土石子路,到學校旁冰涼的小溪玩水。夏蟬吱吱,我們拿早餐的塑膠袋當作撈網,抓青蛙和蝌蚪玩;看水黽憑著纖細的腳,悠悠地在水上滑行,我們調皮地激起水潑濺牠們,想看牠們會不會一個踉蹌跌入水中;又或是彎折樹葉,將葉柄插入葉面當作小船,丟入小溪比賽誰的船漂得最遠最快,一群人齊聲數到:一!二!三!將船放在粼粼的波光中,便沿著小溪旁順著水流奔跑,笑鬧吆喝著替自己的小船加油打氣,驚擾了林鳥,啾啾叫著在林間飛竄,我們手裡拿著樹枝,好在自己的船慢了或快沉時,可以用樹枝提攜一把,小溪邊是濃密的樹林,在樹蔭下,即使是艷陽天,也不怕被毒辣的陽光曬著,陽光被樹林的綠葉稀釋、悉心裁剪,在濕潤的土面上斑駁著;有時,西北雨下過的午後,天空放了晴,操場上除了雲影,還有一坑一坑的水窪子,水漥子印照著湛藍的天和輕盈的白雲,染上了天空的顏色,像是從天空中掉落下的一片一片拼圖,蜻蜓四處飛舞,不斷地用尾部輕點水面,東點點,西點點,水面上泛起了一圈圈的漣漪,空氣中瀰漫著雨的味道,我們追著這些蜻蜓到處跑,從來也沒抓到過一隻,但也沒人介意,每個人只想著要「追」,沒有「追到」的意圖、想望,直到跑不動了,才停下來大口喘氣。
有一次,我和阿玲古是值日生,放學後要留下來打掃教室,在課堂上,她悄悄跟我說,放學後等其他人都走光了,要給我看她的寶貝。我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寶貝,這麼神秘兮兮的,非得等其他同學都走了才給看。上課的時間變得特別難熬,終於等到下課放學,其他人都一溜煙跑去玩了,教室裡頭剩下我們兩個,我把值日生打掃教室的事先擱在一旁,催促她先拿出她說的寶貝來讓我瞧瞧。她四處張望,再三確認真的沒有人在教室了,才緩緩從書包裡拿出了一個破舊的鐵盒子,散發出一陣陣鐵鏽味,裡面的物體隨著鐵盒的傾斜滾動,發出了聲響。窗戶是敞開著的,夏日午後的教室,被太陽曬暖的風徐徐的吹了進來,簾子輕輕搖擺著,陽光伴隨著一起灑落了進來;陽光被窗戶圈成一束一束的,教室裡被照射到的地方便明亮起來,連空氣中的塵埃都能瞧見;沒被照射到的地方便暗下去,沒在了陰影裡頭。她將鐵盒上的鐵蓋掰了開來,我終於看見裡頭的東西是什麼了:一顆顆的琉璃彈珠,她將一隻手伸入鐵盒裡頭,用食指和拇指掐住了其中一顆,置於我們雙目之間,兩雙眼珠子和彈珠串成了一線。琉璃彈珠在陽光的照射下,五彩的光芒在裡頭流轉,有紅色的光,有藍色的光,有黃色的光,有綠色的光......反射在我和她的臉上,我們的臉上也跟著紅一片,紫一片,繽紛了起來。
她笑了,我也笑了,隔著彈珠,她的髮絲隨著風散落飄揚著,陽光中,絲絲縷縷,分外鮮明,她烏黑的雙眸中,映照著琉璃彈珠,琉璃彈珠得異彩同樣在她的眼中流轉著。此時的時間似乎流動得特別緩慢,我們屏氣凝神地注視著彈珠,像是只要我們閉上眼睛,眼前的無數流光就會跟著消失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