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死

2022/01/02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作者:欣欣
  幾團黑影像鬼火一樣,風嘶嘶颯颯地響。天是黑的,樹也是黑的,在這之間有什麼在動,從這一頭竄到另一邊,時而靜止於空中。無法確知的邊緣,中心罩著一輪半球形光暈。靜止的黃光照在水泥空地上的幾輛破車,有的門鏽了,有的破了車窗,看起來再也不會有人期待駕駛著它們離開。半夜的圓環,像一個失去真實時間的空幻的場所。
  遠遠地露出一個白點,一小束光。圓形的鏡頭隨著它移動。一輛白色機車撲撲拖拖地繞進圓環,屁股還沏出煙來。黑色的望遠鏡也緩緩地平移。要說是白色也不大準確,但浮著黃光的萬物,都讓人有點倒胃口。連這女人短裙下的大腿也是。一個角落裡的黑影意外敏捷。不過還算是頗有姿色,大腿前部的肌肉健壯,肌里紋路微微凹折,連著圓潤的大腿根部壓在坐墊上。這雙均勻的腿隨性擺放,逆風而行。膝蓋形狀圓潤,可惜小腿肚浮著兩顆隆起的肉球。接著腳踝、尖拱的腳背,連著又細又高的鞋跟,後面還紮著一只生動的蝴蝶結。這雙腿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啊。那個坐在後座的男子輕輕按在女人的腰間,寬厚的手掌彎成著豐厚飽滿的弧度⋯⋯。暗處裡有隻手也跟著彎屈起來,彷彿同時按在那女人的腰間⋯⋯。
  「那兩個像螞蟻一樣的人緊緊靠在一起啊⋯⋯」阿閵放下望遠鏡,手肘向後撐住,隨著背部的骨頭喀的一聲躺了下去。機車的引擎聲漸漸消失了,只剩下一點點噴氣聲。女人腰臀間的弧度和布料的顏色還一直落映在他的眼裡。他閉起雙眼,米白色的絨布短裙連接著溫熱的兩腿之間,竟淡淡地傳來一陣奇異的香味。那是女人的氣味啊!一雙佈滿著藍色脈痕的斑駁大腿,把臉靠上去的時候還覺得微微乾澀,但他卻緊抓著不放。轎車吃力地往上爬,坐在後座的小男孩臉色發白。拐過這彎,繞過那頭,他的胃跟著前後翻滾,就快吐出來了。他彎下身子忍耐著,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味道,從他身邊的婦人身上傳來。那股氣味在車廂混濁的空氣裡顯得有些突兀和刺鼻,但他把頭怯怯地靠在她的腿間,一邊嗅著氣味,一邊放慢了呼吸,皮膚的溫度也讓他慢慢放鬆下來,恍惚之間,車子終於不再傾斜,車窗也搖了下來,冷空氣吹散了一切氣息。
  男子站在公寓裡偌大的落地窗前,若有所思。這個位在三十二層樓高的寓所,四周盡是乳白色的牆和原木訂製的傢俱,牆上打著白光也有幾束暖黃色的投射燈,書架和電視櫃下隱隱浮著一層淡淡的灰。他冷淡的雙眼盯著地面上細細連起的華麗燈火鏈,規律而緩慢地閃爍、變動如有機體。站在水泥盒子的邊端,那秩序之中的繁複吸走了他的目光。他以眼神穿入最接近瞳孔的圓,圓周邊的光,讓焦點往黑暗裡陷得更深,越往深處,周圍的亮光就越柔和輕盈,最後連心底的魂魄都被吸走了。那股力量拉出了一股暗潮環抱著他,往深處去,再往深處去,如墜入幽暗寧靜的深海。阿閵的身體鬆了開來,他昏過去了。
  模糊之中,他覺得好像有幾滴水滴到臉上,想抹一抹臉,卻完全沒有力氣。水滴漸漸變多,像扭開了水龍頭,讓他摸不著頭緒也只能任著一切進行。水慢慢打濕頭髮,水滴順著臉頰流到耳邊,又一點一點浸濕耳朵。蓮蓬頭一般細緻的水流,像過於纖細又滑溜的手指。男子赤裸地站在透明的方形浴間,水柱均勻而溫柔地從頭上撒下,他想起去理髮沙龍洗頭的時候,沖水時總會不自主地頭皮酥麻,疙瘩一路連到大腿上;小時候在泳池裡小便後,總會引起一股罪惡又愉悅的哆嗦。在海裡游泳的時候,他向著水裡的太陽游去,遇到兩股暖冷流交替著卷過身體,瞬間同時的溫熱和寒顫;大哭的時候,皮膚會熱得漲紅,哭到最後風吹過來,眼淚竟變得冷冰冰的。身體盡是感受到細微的變化,卻沒有精準節制的丈量方式。人類恆溫的特質,或許比較像是一個詛咒吧!現在他開始全身發冷了。
  樹叢邊有些細微的嘈雜聲,三兩個少年在路邊閒晃。黃橘色的光一動也沒動。他們杵在鐵欄杆旁,有的叉開著腿蹲在地上抽煙,有的拿著啤酒罐丟著玩。隨著半夜的溫度開始下降,打鬧聲才又漸漸走遠變得微弱而聽不見了。這時已沒有人能再注意到斜對角的空地邊緣,一塊無光的地方,放了好幾只深色的方形購物袋,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牆邊,袋子裡塞滿了大小一致的廣告傳單和廢紙板牢牢緊緊靠攏著,搭成一座擋風牆。四周安靜無聲,只有一支黑色的望遠鏡掉在角落。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從身體深處的某一個臟器開始的?原本只是一個不起眼的什麼,好像掉了把鑰匙,一把根本忘了可以開什麼的小鑰匙,毫無痛癢之處。但有時就算是緊捏在手上的一張車票,也可能再也找不到。他也經常找不到隨身的衛生紙,忘了在哪還是早就用完了,鼻涕只好用手指抹掉揩在外套上,不讓其他人發現。他也找不到那隻快寫完了的原子筆,唯一一件比較重要的物品⋯⋯越來越多東西從底部的洞掉出去,從手指間被風吹走,從手臂和身體間的縫穿過,彷彿他,就是洞的本身。有次阿貞生氣地大吼大叫,最後憤怒地衝出家門後,一切變得十分安靜。他吐了口氣卻又同時感到一片空白,垂坐在沙發上將自己靜置,他看著自己,發現身體漸漸變得透明,在整個消失之前,他急忙往內一縮,把自己也一起凹進洞裡了。
  他鑽進內裡,沿著腺體往前游動,一切的起點和生命的最初一樣,不過都是一個微小的附著和突變,那麼細小,幾乎感受不到。但是他竟然看見自己身體深處的那個紅黑色的點,寄居在沒人能看見的角落。起初只是一個細胞,但一天過一天,跟著阿閵不斷生長,慢慢地生成一個什麼和身體共存。讓原本已經填滿的軀體不得不空出一點空間給它。它歪了一點鼻前的軟骨,扯了一邊眼尾,突出背上的脊椎,拉寬了左肩,扭了一腳右膝蓋骨。每走一步,阿閵都努力拖著兩股力量,不讓他們把自己扯開,遠遠地看起來像在跳舞一樣左右搖擺,竟帶著幾分滑稽。阿閵就是拉著這副身體走進圓環的。
  那時候他已經不認得自己的樣貌了。但是又何仿?一個拿著公事包準備上班的男人?一個滿臉白鬍鬚褲子垮了一半褲子的老人?一個穿著運動背心的少女?一個艷紅色口紅戴著大帽子的女人?阿貞總是穿著寬鬆的花褲子忙進忙出。很久之前有個女人走過來跟他搭話,那是他已經沒和人說話十多年後的一個下午。她穿著米白色的粗針織上衣,V字的領口掛著一條細緻的金色項鍊。女人戴著項鍊真是好看,不像阿貞從來都沒打扮過。女人輕聲細語說了很多話,她的聲音很柔和,皮膚的顏色也很好看,阿閵的臉上難得露出柔和的線條。她在最後終於談起主耶穌的時候,阿閵聽了聽,撇開了臉。女人以為阿閵受了感動,激動地想握住他的手。阿閵猛然一回頭啐了一口大喊:「操他媽的臭婊子!滾開!」女人嚇得跌坐在地上,也沒有跑開,卻哭了起來。竟然還可以哭得出來?他媽的真是個幸運的混蛋!周圍所有人的面貌,全都穿過了阿閵的眼瞳,映在他的腦子裡,和生命裡所有的其他印象重重疊疊。
  他躺著,大部份時間他都躺著,今天晚上也是。躺著的時候,身體一直都感覺得到深處的那條絲線還在。有時繞著血管緊緊繃著,有時像有人用力掐住某個部分的自己,說不上痛,只是緊憋著,像一股昏厥前手指尖最後的力量。小時候被車門哐啷一聲夾住的小指頭,都忘記哭過沒有。你們要走了嗎?你們要去哪裡?黑暗之中一隻粗厚的手觸碰他,有一點冰涼。他僵直而無法動彈,心裡一股強烈的羞恥,急得他想把頭轉開。中學的時候有一次生病住院,睡醒時看著身邊的護士阿姨便不明所以地嚎咷大哭起來,嚇得阿姨連忙找了醫生來查看。他哭得像是收到人生中的第一份禮物,從前而後的悲傷全部一湧而上,那一刻,他就坐在浪潮的最頂端。又有人扯住他的頭髮,想拉起他的手臂,他非常疲倦,只想再好好休息一下。
  圓環邊的空氣再度變冷了,阿閵的身體四肢都跟著覆上一層寒氣。他的耳後傳來一小片聲響。他沒聽清楚是什麼聲音,只是慢慢地呼吸,直到四周又變得安靜。突然覺得餓,腹部的中心如山溝,溝槽越陷越深,還在掘,還在掘著地。掘下來的土塊堆成一座小山燒窯,田裡只剩下土黃色乾褐的稻,窯開了沒?蛋跟番薯都滾燙地翻出來了。那一小片細細的聲響又竄回來,讓他又分了神。接著頸子一陣騷癢,肩膀反射性地抖了一下,他分不清楚自己真的動了沒有。阿閵心急地想轉動頭,他接著還想挪動屁股,甚至想用肩膀的力量翻動自己。這些念頭讓他幾乎笑了出來。但是,人可以阻擋自己本能般的慾望嗎?當他越急著想挪動身體,就越感覺自己的身體沈沈地蓋在地上,像死去了一樣。
  這是阿閵覺得最接近幸福的一刻。
  就要清晨了,再過幾秒鐘,圓環的燈就要滅了。有一陣喀搭喀搭的腳踏車聲,輕輕地從遠方傳來,幾秒鐘後,又悄悄地彎往另一條街。他想著自己剛剛為什麼想笑?考試做弊前,還是會考慮一下要寫對的還是錯的答案嗎?他最後嚴肅地反省了自己——關於那個以為自己生病了的這種想法,的確是對自己太過仁慈。如果沒人過問,那麼疾病便不存在。剩下的,都只是身體對世界的反應而已。如果過於激烈,只代表不適合再待在這裡了。他剛剛笑了,於是拍拍身體站了起來,從圓環的另一邊走了。
作者:欣欣
我小時候讀欣欣幼稚園,園長特別喜歡我,我還記得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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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貓,有時候狗,有時候老鼠,有時候不知道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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