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酆山,鬼緝司。
梁燕織一身桃色衣裙,站在一座老舊屋舍的檐廊下,看著細雨中開滿白色菊花的荒野,一個念頭在心底悄然閃過。
──不知道師哥今天記得帶傘麼?
想起師哥,一抹微笑浮上她的嘴角,但隨即淡去──師哥記得帶傘也好,不記得帶傘也罷,她與他早已陰陽兩隔,即便要為他送傘,也去不得了。
她彎下腰,折下一枝白菊拿在手裡,那菊花自入她手,花瓣邊緣便自焦黃,三兩下工夫,便在她手中萎敗、乾枯。
梁燕織嘆口氣,將花骸扔回菊叢之中。
她十九歲那年因病過世,一縷幽魂踽踽涼涼地來到冥界,原以為就這麼等著轉世投胎,誰知卻因緣際會進了鬼緝司,開始擔任查緝鬼犯的差使。
鬼緝司是個令冥府眾鬼諱莫如深的冷衙門,獨立於十王殿與冥府六部之外,不受轄管,監察六部官員的言官便隸屬此部,此外還有一眾鬼差負責調查。冥府上下都知道這個地方,也都對這個名字心存畏懼,但即便是冥府的六部主政,也未必知道羅酆山下那片漫野白菊正中央的破敗農舍,便是鬼緝司的所在。
而知道的,將這座屋舍稱為「菊廡」。
天下草木皆華於陽,獨菊華於陰,是以冥界常見菊花。鬼緝司的主司禹老爺子生平所好,惟種菊養鳥而已,屋外這片白菊便是他經手栽植的。陰間菊種甚多,但此地白菊與他處分外不同,層層疊疊的花瓣鮮亮晶瑩,全年盛放,若經攀折,立時枯萎而死,名為「五衰菊」。
如果有哪個鬼未經允許,隨意穿行花海而來,就會落下痕跡。
就在梁燕織看著眼前的白菊花海神遊物外之際,身後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名男子走出來,叫了一聲:「燕子。」
男子年約四十上下,中等身材,眼狹鼻塌,其貌不揚,兩片蒼白的嘴唇薄如刀刃,給人一種涼薄之感。
他是地位在梁燕織之上的「緝首」,鬼八。
鬼緝司之中不用本名,另取代稱。梁燕織自進鬼緝司,就在這位緝首麾下辦案,然而不要說是鬼八的來歷,她連他原本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鬼八平時戴著一張骷髏面具,出了菊廡,輕易不拿下來。梁燕織平時見的都是面具,今天看到面具底下的臉,有些不大習慣,但還是認得的。
「八兄。」梁燕織點頭招呼,道:「老爺子要見我麼?」
「嗯。」鬼八推開門,道:「進來吧。」
梁燕織跟在鬼八身後來到屋內的一個陳設簡單的小廳,只見禹老爺子手持一把以白骨磨成的利剪坐在桌前,桌上放著一盆五衰菊,底下的花盆是某種野獸的頭骨。
「燕子給老爺子請安。」梁燕織躬身向禹老爺子行了個禮。
禹老爺子是個圓滾滾的老頭,兩頰軟塌鬆弛的肥肉耷拉在彷彿已經溶化的骨架上,眼睛被上下眼瞼擠壓成兩條細縫,眉毛下垂,眉頭卻甚是糾結,帶著一種忍耐也似的神情。
冥府傳言,上至鬼王、下至冥府六部主政,都對這位禹老爺子禮敬有加。梁燕織來鬼緝司七年,平時不到菊廡辦事,只見過這位老爺子兩次,雖然有些好奇,但平素帶她辦案的鬼八不愛說話,遑論道老爺子的長短,這些傳言究竟有幾分真,她也說不清楚。
禹老爺子看著盆中的白菊,頭也不抬地問道:「燕子,妳來這裡多久啦?」
「回老爺子,七年了。」
「七年?也是時候了。是吧,鬼八?」禹老爺子說著舉起利剪,剪下盆中一朵白菊,那朵五衰菊「啪」地一聲落在桌上,但花瓣仍是晶瑩如露,並未萎謝。
梁燕織微微一驚。
然而一旁扠手而立的鬼八連頭也沒抬,只應了一聲:「嗯。」
「燕子,」禹老爺子將花盆和剪刀挪到一邊,問道:「日前大比過後,有個上了榜的夜叉蘇闍不知給什麼東西撕成碎片,這事妳可曾聽說?」
梁燕織聞言,心頭一凜,答道:「燕子聽說過。」
這回大比放榜之日,報喜的鬼差魆子發現有個赴考得中的夜叉死在家中。這夜叉名叫蘇闍,魆子到他家敲門時,發現屋內全是打鬥痕跡,滿地魂屍碎片,嚇得連忙去都衙報官。一開始只知道死者的髮膚顏色與蘇闍相同,後來是負責此案的捕役賀蘭翔從那一地碎片中找到蘇闍從不離身的臂環,這才確定死者確是蘇闍。
街頭巷尾,都說蘇闍是被魙鬼所殺。
人死為鬼,而鬼死之後,或者魂魄徹底死亡,脫離六道輪迴;或者陽魂盡去,化為純陰的魙鬼。當鬼化魙之際,保有生前意識的覺魂與靈魂死去,主宰喜怒哀樂的陰魄無所遵循,隨時可能發狂癲亂,此時食慾大盛,見什麼吃什麼。魙鬼吞食鬼民之事,在冥界時有耳聞,但蘇闍的魂屍雖被撕碎,卻未被吞食,又不像是發狂的魙鬼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