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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色看起來不太好。」
才剛走進病房,還想著手上拎著的水果要放哪。原先打算作為開場白的話題被搶走,瞬間腦袋一片空白。
「我說妳的氣色很差。」阿妙看出我的不知所措,又再說了一次。
「可能最近都在上夜班。」我趕緊找個理由塘塞。
「居然比病人的氣色還差,要不考慮留下來休息個幾天?」她用手拍了床鋪,示意我坐到旁邊。我將水果和包包放到一旁的桌子,側坐在床鋪上看著她。
「醫生怎麼說?」我問。
「還是一樣。」阿妙關起電視,「很多檢查要做,說不上樂不樂觀。」
「開始治療了嗎?」
「恩,有討論要進行新的療程,之前的成效不大。」她看著我皺起眉頭,「我們有多久沒見呢?」
「至少有四五年,雖然有持續通信,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機會碰面。」
「兩個人都不知道在忙些甚麼,好像被某個東西綁架,只能靠書信來往。」阿妙指著椅子上的水果說:「結果現在妳帶了贖金⋯⋯不對,是帶水果來看我。」
「要吃橘子嗎?」我笑著從袋子裡拿出一顆。
「好啊。」
我將橘子剝開。阿妙說我的習慣還是沒變,剝橘子時會把外皮一口氣剝掉。「沒辦法,這樣比較好整理,不然一片片剝開,掉在地上很麻煩。」我邊說邊把外皮丟進一旁的垃圾桶裡。一半給她,一半自己吃著。
病床靠近窗戶,午後的陽光透進來,窗戶半開。她偶爾會看向窗外,也許是因為陽光還有些刺眼,看了沒幾秒又會轉過頭來。原本起身想將窗簾拉上,她拉著我的手說不用,一會兒就沒事。
「吃橘子就想窩進被爐裡。」阿妙說。
「可惜台灣還不夠冷,窩進被爐應該會滿身大汗。」
「還記得大學時,說畢業後要一起租個房子,買個被爐體驗一下。」她把手上吃完橘子的籽拿給我,「以前總是說沒錢買,結果出社會以後反倒是忘了買。長大就是不斷把事情丟掉,大學說過很多想做的事,結果到最後真的有能力,卻也忘了去做。」
「或許那不是忘了,只是找到不同的目標。」我說。
「在電台的工作還順利嗎?」她問著。
「還不錯,有自己播歌的時段。雖然是深夜,但也蠻開心的。」
「真想不透怎麼會突然跑去電台。」
「當初有人說我的聲音很好聽,可以去當DJ。」
「所以其實是因為我嗎?」她輕拍著我的頭說:「雖然有說過妳的聲音很好聽,但沒說要妳跟大家分享。」
「吃醋?」
「我很自私,妳又不是不知道。」她故意皺起眉頭。
「那怎麼辦?」
「就罰妳剝橘子給我吃,每播一首歌就要剝一顆。」
「這樣會有很多橘子,妳吃得完嗎?」
「不一定要這輩子吃完,可以留一些給下輩子。」
「這樣下輩子不就變成專門幫妳剝橘子的奴僕嗎?」
「不用再煩惱來世的問題,已經幫妳預定好了,現在就開始還債。」
我拿起橘子,從凹陷的底部用手指穿過果皮,觸碰到果肉上的白絲。被擠壓的氣孔散出液體,彷彿為殺橘兇手上了標記。油性沾黏,試圖將皮膚溶解,可惜極性不同,無法同類互溶。
阿妙說起隔壁床之前是一位大學生,騎車外送時被一輛闖紅燈的汽車撞到。整個人飛到汽車引擎蓋上,還撞破了擋風玻璃,最後滾到地上。由於外送的是鹹酥雞,那時又是半夜,他就躺在馬路上,被撒了滿地的鹹酥雞包圍著。雖然是很嚴重的事,但聽見她形容被鹹酥雞包圍的場景,不由得笑了出來。
「他跟我說躺在地上時,腦袋完全是一片空白。」阿妙模仿起那位大學生無神的表情,「放在保溫袋裡的鹹酥雞就這樣散落一地,他就躺在那中間。結果妳知道他下一步做了甚麼?」我一臉嚴肅地搖搖頭,阿妙接續著說:「他伸手拿起地上的鹹酥雞,吃了一口。」
「吃了一口?」我有點吃驚地複述。
「他說自己可能剛被撞到,還沒有痛的感覺。倒在那又覺得好香,下意識就抓一個來吃。」
「怎麼會是這個反應?」
「駕駛下車看他有沒有事,看他在吃也看傻了眼。」她繼續模仿無神吃著鹹酥雞的表情看著我,「他還想說,應不應該問那個駕駛要不要吃。後來回過神,想到是他撞我的,就不爽問了。」
「怎麼覺得想的方向錯了。」我無奈地說。
「不過我覺得妳也會這樣。」她看著我疑惑的眼神又說:「因為妳是個吃貨,既然都被撞倒在地也無法移動,倒不如吃點東西。」
「我哪會這樣!」
我揮舞著雙手表達抗議,阿妙則是一直笑著。她摸著我的頭,然後把頭髮弄亂,這是從以前她就會做的事。曾經問過為什麼要弄亂我的頭髮,她只是扔下這一句話:「這樣就沒人會要妳,妳就只好跟我走。」雖然對她的舉動感到無奈,現在卻覺得特別懷念。沒多說甚麼,只是看著她,任由髮絲交織出瘋子的模樣。
「可以再來看妳嗎?」我問。
「當然可以,為什麼會這樣問?」阿妙歪著頭看我。
「害怕這麼久沒見,妳會生氣。」
「已經氣過了,現在只想好好看妳。」她將手伸進桌上的袋子裡,「還有吃妳剝的橘子。」
「妳放心,每次來都會帶橘子。」
「聽說剝完一千顆就可以出院。」
「我怎麼沒聽過。」
「因為每個人要剝的水果不一樣。」她靠近我的耳邊,小聲地說:「隔壁男大生的女友,幫他剝滿一千顆荔枝後就出院。」
「所以病情的大小,決定水果的種類嗎?」
「沒錯。對面床的老伯,就是沒吃完一千顆西瓜就走了。」
「那妳的生命不就操縱在我的手上?」我冷笑著。
「放心,如果我死去,一定會每天躲在床底下抓妳的腳。」
「妳不要講,我不要聽。」
我趕緊摀起耳朵,怕阿妙講靈異故事越說越上癮。她拍著我的肩膀,示意我轉過身去,並跟我借了把梳子,「還記得第一次幫妳梳頭的時候嗎?」
「想不起來。」我從包包裡拿出梳子。
「大二的通識課。」她接過梳子,開始順起頭髮,「妳坐我前面,剛經過中廊頭髮被風吹亂,我說要幫妳梳頭。」
「我只記得那堂通識是旅行文學。」
「有個作業是想像和其他人去旅行,然後把感想寫出來。」
「我有印象,我們跑到國聖燈塔去。」
「還記得後來寫了甚麼嗎?」她見我搖著頭,嘆了口氣,「有時候覺得大學的記憶,一不小心就會黏在一起。像是為了騰出腦袋的空間,不得不壓縮再壓縮,只留下那些極端情緒的錨點,讓那段時期變得有趣。但現在想想,真正撐起旅途的,往往都是那些枯燥而平凡的日常。」
照射進室內的陽光變得溫和許多,我看向窗外發著呆。在梳頭的同時,她摸著我的耳朵,順著輪廓輕撫著。原先沒預料到,彷彿觸電般,下意識地閃躲。我轉身,她似乎有些驚慌。我將她的手重新放回耳旁,並將髮尾用手束起,維持著馬尾的狀態。我知道她喜歡這樣,對後頸有異常的喜好。
獵物上鉤,她輕觸著寒毛,由上而下。順著脊椎的形狀到肩膀,摸出了骨架,彷彿脫去一身的皮肉。她親吻著後頸,在頸椎突出的地方輕咬著,壓出齒的痕跡。她說是眼睛,可以看進體內的窗口。她仍保留著對我的癖好。
癖好是種特殊的契約,由本能延伸出的實話。人們可以用各種方式欺瞞著大腦,卻無法欺騙身體。生物細胞間流竄的電波,傳導著渴望的訊息。比起承諾是馴化後社會人共通的語言,癖好就是釋放本我專屬於個體間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