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我存在於你的存在 韓漫《鬼怪》

於2019年在lezhin開始連載的BL漫畫《鬼怪》取材自大家耳熟能詳的韓國民間傳說，深入地探討了記憶與存在這兩者之間的關係，並以選擇、孤獨和死亡等幾個概念來豐富故事的層次，是帶有存在主義色彩的漫畫。

從作品的作畫風格不難看出這部漫畫走的是比較憂鬱的路線，作者用了很多灰色調來營造壓抑、哀傷的氛圍，故事好像從一開始就被籠罩在陰影之下。除了作品基調外，《鬼怪》的劇情本身也相對複雜，對想純粹無腦追漫的讀者來說確實算不上友善，但如果你是那種喜歡反思故事內核的人，你絕對會喜歡這部漫畫。

劇情主要圍繞四個角色展開，故事的開頭本該因鬼魅附身而意外死亡的恩才陰錯陽差地被鬼怪山給救下，照慣例前來引渡亡魂的陰間使者704發現名冊上已經註記死亡的人居然安然無恙，從而懷疑是鬼怪金扇在背地裡指使山動手腳。但704因過去的失誤始終對山抱有罪惡感，所以決定不上報山的過失，轉而私下找金扇質問他的意圖。金扇也滿不在乎地向他攤牌，一來一往間更透露自己和閻羅有某種交易，並且交易內容似乎牽涉了恩才和山。

作者在第一季完結的隨筆提過，這四個角色有一個共通點，完整了整個故事的敘事，所以四人缺一不可。在我看來這個共通點大概就是「記憶」，記憶的消亡與存在，串連了角色的過去和未來，也緊密了他們間的連結，為他們創造存在的意義。
這四人對記憶的保有程度不同，失去記憶的原因也都不一樣，然而恩才和山在失去記憶這件事的本質上卻是相似的。

恩才選擇失憶是為了逃避痛苦，他強迫自己遺忘父母寵物死去的記憶來換得喘息的空間；也畫地自限地把自己關在家中，避開所有與他人建立連結的機會，以免再次承受失去的絕望。他的存在便如行屍走肉般，不再有任何意義，就連吃飯也不過是維持生命的手段。這種情況ㄧ直到山闖入他的生活才有所改變。

但儘管兩人被強行建立連結，在察覺自己對山與日俱增的情愫後，依然退縮逃避。甚至在被金扇點破後仍故我地否認，說自己只是對山「有點好奇」。真正的轉捩點來自兩人的衝突，山對於恩才父母死因的執著讓恩才不堪負荷，瀕臨崩潰的他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爆發：

「我已經試著不去回想了，為什麼你總是這樣。」

即便恩才努力不去回憶，也無法抹滅那段過往，周遭的人事物無一不提醒著他父母的死。這次衝突更是導致鬼魅趁虛而入，讓他被迫重新經歷從前刻意遺忘的記憶。無路可退的恩才此時真正意識到要完全遺忘父母的死是不可能的，想擺脫過去就只能接受痛苦。

「如果還能有遺忘的方法，我還是會想忘記這一切，但沒有辦法，這一切已經發生了。」

如果說恩才前兩次與山的性愛是出於自責歉疚、發洩麻痺，那麼第三次他終於決定直面自己一直以來逃避的情感。互相剖白後剖，山百般確認恩才是不是真的需要他，他篤定地回答「對，我需要你」。

願意和山建立更深的情感連結，選擇讓感情上的快樂成為轉換痛苦的目的。而這段痛苦的過往則永遠留存在他回憶中，成為他存在的代價，也成為他繼續活下去的力量。

和恩才有相似境遇的山，在面臨抉擇時一樣也選擇逃避。不過恩才要的只是忘掉痛苦的記憶，而山追求的卻是自我毀滅和空無。

「我想死，殺了我吧。」

「如果你希望我能活得久一點來和你合作，那你必須幫我暫時消除這些記憶。」

在肉身被引渡到陰間的剎那，陽世間所有關於山的記憶都煙消雲散，眾人的記憶也不再構成他的存在。而失去所有記憶的山茫然又無所適從，不僅丟失了名字還弄錯自己的身分。聽信金扇所言篤信自己是鬼怪而非人類的他，無數次對自身感到困惑：

「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是取自什麼東西，也不知道我是哪裡來的鬼怪。懂了吧？我對自己一無所知。」

「我到底忘記了什麼？又忘記了多少？」

過去的他存在於記憶之中，消除自身的記憶，等於毀滅了自我。一旦將之前發生的一切抹去，現在的他也不再是真正的他，更遑論未來。人類的山已被他親手殺死，留下的是以鬼怪自居的他，即便在天氣炎熱時仍喜歡吃冰棒，在危急時依舊會本能地拉弓，這些生活細節並沒有幫他找回自己。感受過失去自我的那種惶恐和孤獨，山曾和恩才如此自白：

「無論是痛苦的、傷心的還是難過的回憶我都不想再丟去，我不想再迷失自己了。」

可當金扇依約要將過去的記憶還給山時，儘管知道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山還是猶豫了。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從前那個他已被自己否定而毀滅，而拿回過去的記憶現在的這個他又將不復存在，於是惴惴不安地害怕自己「會改變」。

另一方面，恩才被告知完成任務後，山會再次被眾人遺忘，於是他拼命地想挽救自己對於山的記憶、挽救山的存在：

「金扇哥，這不是夢，這是真的……山存在過，以後也會繼續存在。」

「我的存在……我的生命，我的呼吸都證明山存在過。這一切怎麼可能會是不存在的呢？」

如同恩才所說，因為山的幫助，他才得以從過去的夢魘逃脫。山的存在已經構成恩才一部分的存在，假如失去關於山的記憶，那他等於失去了一部分的自己，如此一來恩才又會變成什麼樣子？他人之所以重要，正是因為與我們自身相連，進而與世界合而為一，產生存在的意義。

也正因如此，最初704失誤導致山的存在被抹除時，704才會覺得自己有責任記得關於山的一切。可陰間使者本就因罪受罰而被抹去記憶和情感，身為使者的704從未質疑過自己的存在，又該如何去在乎他人的存在？金扇對此嘲諷至極。

被洗去記憶的704一開始確實也和大多數的使者一樣，服從閻羅的權威，機械性地執行指派的任務。他不關心自己如何活著，也不在乎自己的存在，僅僅只是一個完成任務的工具。可704對山罪惡感卻埋下自由意志的因子，他漸漸開始不遵守命令，按自己的意思抉擇，並主動追查金扇和閻羅的企圖。

當704意識到他所謂對山的罪惡感也許只是為了滿足自我的存在感，他開始反思、在乎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可卻發現即便是朝夕相處的金扇，也從未真正肯定過他的存在，他不過是任人定義的軀殼，無人在意他的本質。

「明明在看我卻不是真的在看我，你只是通過我在看你想見的那個人。」

「你，有沒有一次把我看作是……我？」

使者是只有編號沒有名字的，然而在察覺自己對於存在感的追求後，704第一次對金扇用這個編號來稱呼他感到不滿，也討厭被「使者」這種集合名詞給概括。換而言之，他此時內心已肯定自己的獨特性，希望與他人有所區別。也是在這時候，704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真正地從使者的宿命裡解脫。

如果沒有先前的記憶，即使有著一樣的外型，那他還會是同一個人嗎？至少對金扇來說，答案是否定的。所以他才那麼刻意地將使者與人類區別開來。至於擁有不滅記憶的金扇，最終會不會是整個故事的敘述者呢？畢竟原作的標題中取用了「鬼怪」二字，而符合這個定義的人只有金扇。不過就目前為止，關於金扇的線索還太少，這些答案要等作者在之後兩季的內容中一一揭曉了。

也許，會不會最後所有人自以為的選擇，都導向一個注定的、荒謬的困局？讓他們反覆困在失憶又恢復記憶的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