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羨慕那些不管去哪裡,總是能呼朋引伴成群結隊的人;因而當我在被黑夜包圍的二十五樓露台上,縱身一跳的同時,格外覺得孤單起來。 我也可以自我安慰,此時此刻全世界像我這樣的「自由落體」集合起來說不定會塞爆一個足球場,自己其實不算太孤單(顯然這語調不像安慰,倒比較接近調侃)。可重點是,「縱身一跳」真的不太符合事實,至少不夠精確,會讓人聽起來以為我是自願的,就像某個白痴兮兮自以為是的公益廣告說的,當下我變成一個不敢面對生命的「俗辣」,怯懦而且自私,活該摔得爛爛的遺臭萬年。 只有「縱身一跳」過的人才真切了解,如果生命像一顆反噬的毒瘤,如果從那毒瘤孕育出史蒂芬‧金的怪物在身後追趕,你拔腿就逃,嘴裡滿是腎上腺素的苦味,終於來到世界的懸崖,你筋疲力盡,仍然轉過身準備放手一搏,那怪物卻只是咧開嘴笑,然後用一根指頭輕輕地撣掉煙灰一樣把你推下懸崖。 沒有見過「指頭先生」的人當然可以大放厥辭,以為過了五歲就不會再有任何事能讓人尿褲子。 那根指頭接近的時候,我的確沿著頂樓的水塔繞圈子好培養勇氣,等到幹掉半打台啤,我開始覺得自己像個酒鬼,然而當「指頭先生」推搡著我跨上露台搖搖欲墜時,我當下就後悔了。我應該喝海尼根的,不管是誰看到那幾瓶台啤八成先替我貼上台客的標籤,台客沒有什麼不好,比較大剌剌比較青,只是海尼根感覺起來會比較深思熟慮比較擇善固執。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先把酒瓶給藏起來,突然一股風好邪門從背後撲捲上來,於是一切看起來就像是我從二十五樓露台上縱身一跳,沒有吊鋼絲顯然也不屑背上降落傘。 我硬生生忍住喊救命的衝動,再沒有比喝完半打台啤慘叫著墜樓更丟臉的事了。 二十四樓的胖女人正光著身子晾衣服,先是露出狐疑的表情,緊接著一邊用濕答答的衣服遮擋他那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格外肥碩溫暖的乳房,一邊高聲尖叫起來。 聽說有些家庭主婦習慣光溜溜地做家事,我原本還不太相信。我想起媽媽來,不知道她日復一日抹地板洗衣服有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就算有,她八成也不會說出來。這說不定是所有家庭主婦的秘密,至於她們的先生小孩則從來不知道那個白天空盪盪的家裡是如何地活色生香。我也許用錯成語了,我的意思是,家庭主婦向來最適合保有秘密。 「脫光衣服做家事是什麼感覺呢?」 我在二十四樓和二十三樓的中間扯直了嗓門問,不過此時此刻全世界所有脫光衣服做家事的女人都來不及回答我。我感覺自己的聲音有點發抖,正在監聽地球的火星人如果不用翻譯機大概會把我的問題當成是喊救命,那很丟臉,雖然火星人大概不會介意我喝的是台啤還是海尼根。 陽台上的女人還在尖叫,我的問題就如此給淹沒掉了。反正我已經在十九樓了。 其實年長之後,我便逐漸明白並不是每個問題都有答案。 就像所有的小孩一樣,當我還不能流利的使用語言時,就已經懂得三不五時你得歪頭噘嘴露出癡呆的表情,拔掉「為什麼」的插銷,狠狠去轟炸成人的世界。地震儀或許感測不出其中的震幅,但那個世界的確微微晃動了三秒鐘,大人們忍住躲到桌子底下的衝動,然後佯裝自信的回答問題。 天真的眼睛如同導引雷射,一個問號便是一枚精靈炸彈,柔軟卻又準確地晃動全世界。 許多問題一時裡是找不到答案的,於是諸如「為什麼要活著?」這類的疑問也就漸漸沒有人提起了。不久前正和新女友激烈晃動的當兒我這樣提問,她嬌喘連連地回答:「現在!就是現在!」 我很羨慕她對自己的答案如此肯定,即使我懷疑她只是在表演。 萬一哪天那些從來沒有高潮過的女人們,開始對身旁那個氣喘吁吁準備下床的男人(譬如我)說老實話,想必對後者而言是青天霹靂! 表演沒什麼不好,多數人只要意識到身旁可能存在著別人,哪怕只是電梯裡的監視鏡頭,舉手投足不免都有表演的性質,有些人八成還愛演的很。我就經常覺得自己在人群裡和獨處時判若兩人,有著極大的落差,也說不定這樣的落差是普遍存在的,它提供了一個涇渭分明的安全閥,讓我們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這個世界不至於太快感到厭煩。 然而總有感到厭煩的某個時刻命定會到來啊,好比中會有個同樣美好的早晨,我們卻無法迎接身畔那人深情卻腐臭的吻。 我的重點是,關於人與人之間的表演,可以理解並且對其中的不得已或約定俗成保持善意,但是我很難相信(所以也就不期待)有對價的關係存在。包括在床上亦然,尤其當我一邊晃動一邊提出我的大哉問,而我的新女友毫不遲疑地喊出:「現在!就是現在!」這類標準答案的時候。 我討厭標準答案。 現在是什麼呢?現在我正「離開」十八樓往地球加速而去! 我對「永遠」這個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時間副詞,因為不相信也就不感興趣,然而現在是什麼呢?當她說「現在」的時候,「現在」已經馬不停蹄的遠去了;當她說「就是現在」的時候,「現在」已經移民火星了。 「現在」就像「標準答案」一樣,是上帝獨有的專利,祂偶爾會施捨一點給信仰堅定的人,然後出其不意地控告後者侵權。 我沒有告訴我的女友,老早老早以前我就對現在感到厭煩了。 我告訴她火星自轉一圈比地球還多出三十九分鐘。 她說我是她的太陽。 關於「為什麼要活著?」這樣的大哉問,與其說找不到答案,其實是滿坑滿谷的解答都太熱心了,反而啟人疑竇。 我不滿意但可以接受的答案是小學時代的輔導室老師給的。 從小一開始,三天兩頭我便往輔導室跑,當然跟求知欲無關。起初我的問題可都是煞有介事,比如「為什麼我爸媽不離婚?」或「為什麼我不可以玩我的小雞雞?」輔導室裡唯一的老師晃動起來,我忍住躲到桌子底下的衝動,挺起薄薄的胸膛等著答案,她遲疑地抬起屁股,倒了一杯吉果利汽水給我,我皺眉頭說我不喝汽水的,我厭惡打嗝,她換了一杯開水,我要求加兩顆冰塊,當她打開冰箱時我得寸進尺地決定還是四顆冰塊比較理想。 「為什麼你覺得爸媽應該離婚呢?」 「為什麼你要玩你的......小雞雞呢?」 我覺得難堪而且生氣,開始討厭這個不急著給答案還把我造價昂貴的精靈炸彈一股腦兒全部丟回來的大人。我用力嚼著冰塊,晃動得比她還厲害。 後來我就知道她是不輕易給答案的,她聆聽著,慢慢等待世界停止晃動,然後以問題代替答案,我們像是馬戲團裡拋擲保齡球瓶的雙人組,日復一日你丟我撿竟也有默契了。 「人為什麼要活著呢?」 小三下學期的時候我這樣問她。當時我心中自有見地,以為人活著就是要玩自己的小雞雞;我已經玩出心得了,儘管我尚不能像畫冊上的大雞雞噴吐奶汁,只要耐心觸摸像是把玩隨身攜帶的吉祥物,還是可以達到乾高潮,讓全世界都大規模地晃動起來。所以我真正的問題其實是: 「那些沒有小雞雞的女生,包括妳,為什麼要活著呢?」 這回她居然不再這裡摳摳那裡摸摸最後把問題反丟給我,彷彿早已暗中演練多次,她給了回答。 「我也不知道,」我得意起來,迫不及待地想告訴她我的答案就是小雞雞,可她還沒有說完,「所以我總是盡量讓自己活得開心一點,最好還能活得久一點,這樣也許有一天能找到答案。」 語畢她難得地露出笑容,那笑容裡面隱藏著的憂傷讓我一時忘記自己的答案,而且我的答案似乎不再那麼值得炫耀了。 那天起我開始盡量讓自己活得開心一點,那不難,只是開心過後難免就有不開心,比如和一群小朋友遊戲,歡樂的當頭我就已經開始為必然到來的散夥悶悶不樂起來,像是背景噪音,起初可以忽略,逐漸便刺耳起來,終而喧賓奪主。為了對抗這樣的多愁善感,我只好更加瘋狂地投入遊戲中,然後連消帶打那悶悶不樂以更強的力道回擊,教人筋疲力盡。 另一方面,我不想再去覺察輔導老師原本妥善隱藏的不開心,也就越來越少去找她。我以為遠離那些不快樂的人,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可我們如何能遠離自己呢? 我到十八樓和十七樓之間的時候,聽見十六樓有人吵架。 十六樓總是有人吵架。 每次十六樓吵架的時候,我就為應該打電話給環保局還是家暴中心而困擾著。十六樓的冤家經年累月再我的天花板另一邊互相問候,語調內容推陳出新讓我確定他們在「咒語」方面有極其卓越的研究。 我害怕吵架,只要有人吵架(即使是在天花板的另一邊),我就心跳加快冒起冷汗。我是不吵架的,稍微有一點火星子眼看要冒煙要燎原了,我立刻躲起來嚼冰塊。 有些人就是有一種與人決裂的天賦,我覺得忌妒。 我只跟自己吵架。如此一來再怎麼咬牙切齒、怨忿難消,都不會有人拂袖而去,我討厭有人拂袖而去。 所以我看到教人們如何吵架的工具書就趕緊快步走過,我是學不來的。至於跟自己吵架,天曉得我已經很擅長了。 我住在十五樓。萊勒斯蹲踞窗台朝我喵了一長聲算是告別,那眼神一貫地充滿憐憫,好像當初是牠把我從路上撿回家的一樣。 養貓的好處是,只要每天陪貓咪講五分鐘的話,牠就不會得憂鬱症。狗狗就不行了,就算把地球上的一整天都給牠,牠保證還是覺得你的愛不夠慷慨,比人家火星分明短少了三十九分鐘云云。 萊勒斯換算成人類的年紀大約是將近七十歲的老爺爺了,毛色不再充滿光澤,嘴巴有老人的臭味。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萊勒斯掛掉了要怎麼辦,我不是說牠不在了獨留下來的我怎麼辦,而是我該拿牠失去靈魂因此註定僵硬腐爛的屍體怎麼辦。 就像絕大多數其他的動物一樣,經過鏡子面前卻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萊勒斯沒有「我」這個觀念,所以也就不了解牠和我之間的兩代恩仇。 簡略地說,萊勒斯的媽媽叼著剛出娘胎的牠闖紅燈過馬路,我應該像其他的肇事者加速離去或者倒車以防被害者沒死透的,可是我緊急煞車,然後從後車廂翻找出一塊抹布,準備把肚破腸流漸漸停止抽搐的母貓挪到路邊,接著我才注意到一旁喵喵叫的萊勒斯。 至於名字的典故,那是因為倖存下來的小貓成天吸吮那塊有媽媽味道的破抹布,像史奴比漫畫裡的萊勒斯離不開他的毛毯。 這會子我顯然不用擔心該如何處理來勒斯尚未僵硬腐爛的屍體了。再過幾秒鐘,我便會摔爛在光可鑑人的瓷磚上像個破娃娃,擺出的姿勢遠比在床上的賣力演出更加匪夷所思。 提到毛毯,有一種貓咪降落傘理論是這麼說的,有些貓咪從高樓墜落時沒有摔死,是因為貓咪基於本能會盡量伸展軀體四肢像一張降落傘,得以或多或少對重力加速度起了部分抵銷的作用,當然難免摔斷幾根骨頭,但小命卻偶然得以保全。 生命中的確充滿偶然,好比我現在身上剛好就有那麼一條,小方巾。 我的前任女友離開的理由,便是她表示無法忍受身上帶了手帕的男人。這遠比她說我從來沒有讓他高潮過更讓我吃驚,因為剛認識的時候她成天就跟我要那條方巾,只為了聞聞她形容的我那獨特的男人氣息。 我不能理解,只好如同往常把女友分手的理由當成一場表演,但是就像更多女人無法忍受男人的西裝褲和黑皮鞋裡面天哪居然窩藏了一雙白襪子一樣,我表示禮貌性的尊重,可絕對不會狠心拋棄我的方巾,一如萊勒斯守護他親愛的毛毯,即使與全世界為敵在所不惜。 我把我的小方巾從口袋裡掏出來(相信我這件事在空中做起來實在不如平地容易),盡量伸展它把它當成降落傘,你猜怎的?奇蹟當然沒有出現,我不曾感覺到地心引力因為這張約莫一尺見方的降落傘,而起了哪怕是一分一毫的抵銷作用。 十四樓的小孩倒是有一張毛毯,那張毛毯比我的方巾大多了就綁在脖子上,彷彿小飛俠的披風。他正從欄杆間探頭張望,看見我的表情,像是把頭卡在欄杆的夾縫裡拔不出來而困擾著,以至於來不及拯救這個住在樓上的怪叔叔。 管理委員會的主任委員住在十三樓,就像某個立法委員,他說話的時候嘴角會因為堆蓄口水而冒泡。在所有對「美」的註解當中,這算是相當具體不抽象的一個。 主委家的門一天裡有十八個小時是大剌剌敞開的,客廳裡安裝了一具監視器。我沒有去過,都是幾次有住戶跑去吵架,主委公布事件始末我才陸續知道這些。 倒是主委固定每年選舉管理委員時會帶著美得冒泡的嘴巴過來拜訪,他會暗示某個委員開會經常不到或某個候選人熱心公益等等。有回他提到本省人要支持本省人,我老實告訴他我其實不懂本省外省怎麼區分,我只知道一百五十年前我的祖先從福建漳州渡海來台,挑鹽打魚養活了好幾代兒孫,啊原來主委您祖籍福建泉州不幸咱們正好是世仇。 其實我對任何意識形態都沒有意見,所有的意識形態都為那些害怕赤身裸體的人們提供了遮蔽的衣裳,隨時可以脫換(我以為每個人在漫長或短暫的一生裡,都應該試著光著身子做做家事,萬一我的貓咪降落傘理論成真,骨頭接好出院以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東施效顰學學二十四樓尖叫聲依舊不絕於耳的家庭主婦)。只是多年來主委每次造訪,萊勒斯便像彈簧一般,咻地躲到臥房衣櫥和牆壁窗檯的夾縫間。就一隻生性含蓄的貓咪而言,傳達的訊息不言可喻。 十二樓沒有莫文蔚喝著冷湯。 我恍惚覺得我「降落」的速度似乎有那麼一點點給他緩和的跡象。我已經盡可能伸展自己以及身上這條在所有女人都離開後還留下來陪伴我的小方巾,加起來就是兩張降落傘了,說不定貓咪降落傘理論還真的不是一門偽科學,說不定我軟著陸的機率還比中國大陸宏觀調控高一些些。 顯然我的樂觀進取比較像是個高空彈跳者。 如果這棟樓有採光罩我就有樂觀的理由了,採光罩多少會帶來一些緩衝,可惜管委會以大樓整體美觀為由嚴禁搭建。 我為自己期待能爭取到一些時間的想法感到驚訝,殺時間向來是我的生活課題,如何把時間耗掉,讓時間自己蒸發消失呢? 不停地說話是個好辦法,少數人說話是為了爭取時間,比如《天方夜譚》裡的薛拉莎德,她不得不持續地說故事否則就沒命;多數人說話是為了殺時間,讓連珠炮一樣迸出來的話擊中時間的要害,像打電動玩具過關一樣,你得持續攻擊魔王的弱點。 現在我不停地說話肯定是和薛拉莎德一國。 萊勒斯仍長聲喵嗚叫著,我認知到這一點也不是一場錢德勒式漫長的告別了,不是說人死前,過往的人生將如同電影情節逐一在眼前掠過,可這會兒十一樓、十樓、九樓........完全沒有等人的意思,風聲呼嘯,這風和頂樓上把我推下樓的風是同一股風嗎?當我停止下墜,和那個原來在露台上準備和「指頭先生」攤牌的我,還會是同一個人嗎?下一秒鐘,對於這個世界而言,我便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局外人了,我將在社會版上停留一天的時間,至於那些原來就認識我的人,我將在他們的記憶裡停留多久呢?或者我原來就是個局外人,這便是「指頭先生」找上我的原因,和風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棟樓打一開始就假裝沒有四樓。 三樓傳來從不休止的麻將聲,流暢急速如某種鳥類的拍翅。 我在二樓處彷彿感到潛水伕想要延緩浮出水面的時間,以為自己可以永遠待在水裡的那種迷醉。也許火星人在多出來的三十九分鐘喝一杯睡前酒,也是同樣的感覺。 一樓到了,二十五樓的女人彷彿停止尖叫,讓耳朵都要痛起來似的寂靜,覆蓋了這個微微晃動的世界。 =完= 《告別火星》柯嘉智,九歌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