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終究還是離開了我,我解脫了嗎?
我忘了今天是爸爸離開的第幾天,自從離家生活後,我一直不敢讓自己思考爸爸的事太久,每次想到他我就心痛的做甚麼事都提不起勁,儘管他從未好好參與我的生活,但他總是有辦法讓我瞬間心碎。
每一次想起在病床旁陪伴他的日子,每一次想起他任性固執地用自己的方式在過生活,每一次想起他撒嬌的牽著我的手,每一次想起他讓我生氣到流淚的時候,我就心酸到痛哭失聲,我一直眼睜睜的看看著他選擇那條邁向永恆自由的路。
我總是茫然無助地等待他回頭看我的那一刻,他身體健康的時候選擇出門過他想要的自由,他身體欠安的時候選擇另一條永恆自由的路,他的一輩子並不長,我的成長過程也不長,而我終究都換不是他選擇的那一項,幾次單方面的我愛你都換不到我渴望的呵護與關愛。
為什麼此後我想跟爸爸說話時,必須要點香合掌然後對著空氣說話,爸爸的靈魂現在在哪裡、甚麼樣貌、他好不好我都不知道,就算他到我的房間撫摸我、牽起我的手,我可能只是感到龐大的悲傷壟罩著我,只能癱軟的躲在枕頭裡大哭,如果爸爸的靈魂觸碰到我會讓我失了魂,該不該抵擋爸爸的觸碰,從此天人永隔。
你相信有神嗎?
我相信,我提早發現了天機,神明告訴了我那些關於未來的事,在不把話說白的情況下,我發現爸爸將離開的時機,冥冥之中安排好的事,即便我很努力的做足心理準備去面對爸爸的離開,這些終究都是殘忍不過的事。神明的照顧,讓我們在穩定的狀態之下面對,讓他的三魂七魄留在最後一刻作夥離開,讓他的業障不再加倍擴大,但不論怎樣的心理準備,都讓我無法平靜面對他的離開。
在他離開的三個小時前,爸爸決定了手術也間接宣告自己將離開,知道這件事的當下,我馬上去到神明面前獨自跪在香爐前仰望著那一座座的木刻神尊,我終究還沒準備好,拜託在給我們一點時間吧,我磕頭崩潰的哭,哭得肝腸寸斷。
但是看我擦完眼淚走出神壇,神明終究把爸爸帶走了,到現在才發現一切自有定數,事情早就安排好,該面對的不只是我們,也是爸爸。
這次的賭局他輸了,人生給了他健康的身體、給了他不離不棄的妻女、給了他寬裕的家庭環境,他以為這些本夠他揮霍一輩子,但他沒料到他的一輩子其實已經寫到結局了,他以為這是一場賭局,殊不知這是他的結局,就像他以為他的行為是在愛我們、但其實他一直在害我們。
這些過程對我、姊姊、媽媽都很殘忍。
5/7那天我到台中出席了我的個人分享會。其實那天我很難受,因為12個小時前我們剛做完爸爸的頭七,我要假裝自己很好不用擔心,要在分享會上暫時忘記爸爸離開的悲痛,盡量順暢的分享我在偏鄉的經歷,不知道那天爸爸有沒有跟我一起,畢竟那天是他回來的時刻,我希望爸爸這次能夠好好地聽聽我在外面的生活,希望他不要再建議我做一些讓我覺得很委屈與不被理解的事,希望他能真正的認識我這個女兒。
只是我在爸爸離開到他出殯的前一天,沒有每天都哭哭啼啼的,我們都有點冷靜。
大概是做尾七的那晚,隔天就要接著出殯。在我下跪磕頭的時候,克制不住眼淚,咽著心碎與不捨,因為委屈與憤恨感到無力,不敢相信,這個讓我心疼也讓我心痛的父親,確確實實的在我往後的人生中缺席,在過去25個年歲中參與不多的父親,確確實實的離開我。
出殯的那天我必須在早上六點半起床,記得早晨一睜開眼睛,渾身疲累、胸口發悶,想起要送爸爸最後一程,鼓脹的心酸衝上腦門,在枕頭上哭了一陣子後渾渾噩噩的起身準備前往告別式。
告別式的地點一樣在台北馬偕醫院,究竟走了幾次馬偕醫院我真的忘了,我想過了這天以後真的有好一陣子不想再靠近這個地方,自從上大學以後多麼頻繁的出沒這裡我不願再去想。
我綁了辮子,穿上一身黑裝,和姊姊一起到告別式會場,看見收奠儀及報到的長桌、看見一位一位穿西裝的禮儀人員、看見排列整齊的椅子、看見國小送來的輓聯及花束、看見爸爸的遺照放在佈滿鮮花的供桌上,恍惚的凝視著爸爸的遺照,告訴自己,我正在經歷爸爸的告別式。
等不及把早餐吃完,禮儀人員請我們穿上黑色孝服、別上孝誌,小時候看人家喪禮上的孝女白琴哭喊著,如今我和姐姐也輪到扮演孝女的時刻。
我和姐姐從七點半開始祭祀,八點家祭,聽著師父誦經,聽說亡者需要誦經才能好走,但是這兩個星期以來每每誦經我就頭痛,總是偷偷在心裡怨著他,每次我都在為他做 爽到你艱苦到我 的事。
在誦經的同時我能感受到身後的親戚漸漸入場坐下,這時我聽到姑姑和伯母的啜泣聲,我不想這樣,我捨不得他們這樣哭,幾個星期前才哭哭啼啼地送走大伯母,今天又要他們老人家送走爸爸,我捨不得。
面對爸爸的牌位,媽媽站在最前面,我與姊姊跪在身後留著無聲的眼淚,不停的跪拜、磕頭,媽媽抽噎著、哭出聲,奠儀上的司儀攙扶著媽媽,我記得有一段是司儀念著爸爸的生平事略稿,拿著麥克風要我們喊出爸爸兩個字,不知道為什麼,那個當下要我喊出爸爸兩個字覺得特別陌生特別痛苦,當麥克風停在我面前時我卻整個僵化了,爸爸這兩個字不該是在這種情況下呼喚的。
然後我跟姊姊進棺間到爸爸的棺前進行家奠獻禮,我們舉著飯菜、錢幣聽從師父的指示,其實每次拜飯菜的時候,我都能想像爸爸嫌棄菜色的樣子,任性的爸爸可能會說他不喜歡吃這些又叫我去買他喜歡的回來拜。低頭看著上了妝爸爸的遺容,為了讓他氣色看起來好一些,爸爸被化成我們不太認得的模樣,他的身上蓋著布撲滿了元寶與蓮花,我跟姊姊邊跟著師父喊「有喔!進喔!」一邊流淚,為什麼爸爸在我面前,而我卻再也無法握著他的手了。
到了家祭,我跟姊姊跪在左側,看到大伯站在最前面,再來是二伯與二伯母、三伯與三伯母、姑姑與姑丈、四伯與四伯母。年邁的大伯顫抖著他老人家的雙手舉起香對著爸爸的牌位三拜,抬頭的時候傷心的拭淚,後面的眾伯伯與伯母也是,那個當下我覺得爸爸真的好殘忍,闕家這一代六個兄弟姊妹他最年經最健壯,卻在這個時刻讓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照著習俗,我跟姊姊跪在地上朝他們磕頭,在讓長輩們允許我們起身。
告別式場合上,媽媽自己落寞的坐在位子上,沒有遺孀家後成員出席,不久後看見表舅舅們來到會場坐在媽媽身後,我心裡很感慨,再次提醒我與外公一家的破碎與隔閡,好像所有事回憶起來要悲傷也悲傷不完一樣。
這天也看到許多熟悉的面孔,以及那些小時候見過的那些爸爸宮廟的朋友都來了,包括所有忠樂軒的弟兄們擠滿整個會場,
公祭結束,我和姐姐面向到場的親朋好友們致敬,大家退場。
我和姐姐進入棺間,讓親朋好友們到爸爸棺旁瞻仰遺容,之後剩我跟姊姊與禮儀師在場內,師父念念有詞指示我跟姊姊跪下,我們在爸爸的棺材旁磕頭三拜,起身之後司儀讓我們跟爸爸說話,等會兒蓋棺之後就無法跟爸爸說話了,那時我靜靜的看著爸爸心裡說著:爸爸你就安心的走吧!你留給我們的我接受、也扛起,這輩子做你的女兒我無悔,最後只希望你記得我愛你,要好好的走,不要病痛也不要牽掛。
看著旁邊的禮儀人員即將蓋棺,我跟姊姊跟著師父走到會場,司儀引導二伯走到棺旁進行封釘儀式,我和姐姐要跪在二伯前將槌子端上,眼見二伯哽咽著,顫抖著雙手跟著指示拿起棺釘隨在師父身後,在自己弟弟棺材四角做封釘的動作,隨著師父的口令再次喊著「有喔!進喔!」。
接著是旋柩,我舉著招魂旛,姊姊抱著神主牌跟著師父繞著爸爸的棺材三圈,當時會場內只有我、姐姐、師父、大約六名著西裝的男士禮儀人員,安靜的空間裡環繞著鈴聲,師父念著南無阿彌陀佛,我在嘴裡小聲地跟著唸,圍繞著爸爸的棺材,我知道自己離他越來越遠了,默默地皺起眉流下苦澀的眼淚,然後停下來,準備將爸爸的棺材推出會場前往焚化廠。
我跟姊姊隨著棺材走出會場,門口擠滿了送行的親戚們,司儀在門口將我跟姊姊叫住、提醒著我照習俗要在長輩面前再跪一次,姐姐則手抱牌位不方便跪,當時場面有點混亂,我在表舅舅面前跪下,磕了頭晚了一拍才抬頭,接著請阿伯們到我面前,讓我在二伯夫妻面前下跪磕頭,兩位老人家哭著要我趕快起身,起來的時候二伯抱了我,那個瞬間讓我軟弱的痛哭起來,然後是向平輩堂兄姊妹們鞠躬致意,我露出堅強的微笑擦擦眼淚,轉頭回到靈車上,和姊姊一起喚著:「爸爸上車喔!要去殯儀館了。」載著爸爸的棺材離開了馬偕醫院地下室,靈車開出地下道便看見忠樂軒的叔叔哥哥們氣派的站成長長的一排迎送爸爸離開,我想起了我曾經像是流氓的女兒一樣,有個這麼意氣風發的爸爸。
在車上我和姐姐擦乾眼淚與鼻涕,安靜地帶著爸爸前往第二殯儀館準備火化,我想起了有一部國片叫《父後七日》,裡面的女兒說有的時候都搞不清楚甚麼時候要哭、甚麼時候不能哭。我覺得今天跪到甚麼時候要磕頭、甚麼時候不用磕頭都搞不清楚,我想回去額頭應該會發黑吧。
三伯與四伯也一起到了火葬場,那裏滿滿的都是和我們一樣穿著黑色孝服的喪家與搖鈴誦經的師父,還有一座一座的棺材從不同的靈車上被抬下來,爸爸的棺材抬下來後就馬上推進火化門口,火喪場的結構其實很像醫院診所,需要事先掛號預約才能入場,場內有人員問你是誰的家屬,然後一推進入口人員就會在棺材上貼紙讓家屬寫上名字標記,我緊張的應著人員的指示在爸爸的棺上寫上他的名字並且在心裡告訴他要火化了記得我愛他,然後看著他們快速的將爸爸的棺材推進去排隊,迎接下一個準備進場的棺材,一座座的棺材不停歇地等著火化。
我專注的觀察著火葬場周圍發生的一切,焚化間內像是一個工廠,一座座棺材排隊在盡頭牆邊,左邊與右邊一間間的焚化間前有著與肩膀同高的搖控台,當爸爸的棺材要被推進去火化的時候,我跟姊姊要跪在門口朝著爸爸大喊:「爸爸,有火快走!有火快走!」看著爸爸的棺材被推進焚化間與陣陣火花一起消失。
我和姐姐在休息時間裡喘口氣,然後等著將爸爸的牌位先請回家,這段時間爸爸也差不多火化完成,再回到火葬場接回爸爸的骨灰。
再次回到火葬場已經是將爸爸的牌位放回家裡擺好,我們看著火葬場外的電視螢幕,像是診間叫號一樣顯示著爸爸的名字是否火化完畢,若是火化完成,需要到對號的診間迎接他的骨灰,師父讓姐姐將骨灰罈掛在脖子上,我抱著爸爸的遺照,我們到了號碼房看見桌上放著一盤骨灰,走近看,是爸爸的骨頭,我恍惚的看著這盤骨灰想著「堂堂一個父親,此刻只剩一盤灰。」師父念念有詞的夾起爸爸的骨頭放進骨灰罈,接著是姊姊、我、三伯、四伯輪流將爸爸的骨頭揀進譚內,剩下的則由專門撿骨灰的人員將爸爸的骨灰完整的安置在骨灰罈,我目不轉睛的看著撿骨灰的大叔幹練且細心的將骨灰放入譚中、蓋上蓋子鎖緊,朝我們行個禮便離開,他的手灰白灰白的,我忍不住想,他每天處裡這麼多死者的骨灰,一定吸入了不少骨灰,心中莫名地浮現如果能吸入心愛的家人的骨灰也是種安慰吧。 我由衷的敬佩他所做的工作。
接著我們又坐上車緊湊的將爸爸的骨灰送至祖塔,想到幾個月前大伯母也離開人世、幾個月後大伯母的骨灰罈也會送進祖塔,不由得感慨變成靈魂的爸爸在祖塔內遇見大伯母彼此會是甚麼心情,在他生前怕他太難過不敢告訴他大伯母離開的消息,不知道大伯母會不會念爸爸沒有照顧好身體、希望她老人家在天之靈可以教訓一下我那不成材的爸爸。
進行了一連串的儀式之後算是結束了今日出殯的行程,回到家休息已經是下午三、四點的事,總是白天才能躺在床上然後倒頭就睡,晚上醒來又去了一趟馬偕把辦後事的帳結清,陪爸爸走這最後一程才算畫下句點。
剩下的,就是爸爸留給我們的這些回到現實的東西。
回想起
爸爸離開的那一刻,醫院打電話給媽媽,當時我除了穿好衣服準備出門之外,將家裡能吃的水果通通裝進包包裡,在很早開始做心理準備時,我就明白,如果那一刻到來,爸爸離開就是離開了,最重要的是我要好好照顧媽媽和姐姐,我擔心他們因為爸爸的離開而忘了照顧自己,於是我的想法就是不讓她們餓到、要她們記得休息,我知道我該長大了,即便我不想,但我必須長大,這是身為他的女兒不得不面對的事。
只是這段時間,當我想起爸爸總是選擇自由而沒選擇我們就覺得心好痛好痛,想起爸爸留給我們的債也覺得好失望,想起從此見不到爸爸而天人永隔就覺得好痛好痛。我捨不得爸爸離開之後還要受罪,我都原諒他、都接受了,只希望他離開後能無罣礙的一路好走,這輩子當他的女兒我無怨無悔,但是下輩子我們就別再糾纏了吧,愛他的代價真的好大,我不是那麼承擔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