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恐怖電影《咒》上映 15 天便舉辦破億記者會,成功登頂 2022 年國片票房冠軍。相較於重量級明星或是 IP 加持,《咒》一路走來可說是穩打穩紮,以內容取勝。第 2 週起票房逆勢上揚,較首週多出 20%,足以證明口碑蔓延發酵;年輕受眾為主的 Dcard 論壇更累計破百篇討論,可見本片在年輕受眾已成為流行文化,不看就落伍脫節。作為「現象級」電影,本文將就《咒》與經典恐怖片比較,並分析其企劃成功定位。
*恐懼媒介的進化:從《七夜怪談》到《咒》
1998 年的《七夜怪談》,曾被權威媒體〈衛報〉稱之為「超越所有日本恐怖片的不敗經典」。儘管非恐怖片鼻祖,卻掀起一系列 J-horror 熱潮,當年在臺灣上映隨即造成轟動,賣座達 1.02 億,在臺蟬聯 17 年日片票房冠軍,直到 4 年前才被《你的名字》所超越。
《七夜怪談》故事本身為鄉野都會傳說綜合體,女鬼以家庭錄影帶作為詛咒媒介,藉此將文本內的恐懼從劇情內的電視螢幕延展至電影銀幕。突破觀看界線,侵入觀眾所在的真實世界,進而造成觀者的巨大恐慌與無力承受。
錄影帶是當年家庭觀影主要媒介,造就《七夜怪談》的恐懼加倍而火紅。隨著時代演進,手機、網路、APP 等媒材與鬼魅結合之題材紛紛出爐,創作者努力開發新招,招式用盡就慢慢消沉,畢竟觀眾會疲乏與倦怠,當題材、效果探索殆盡、玩不出新把戲,恐怖片就進入僵局。
然而《咒》卻打破此等僵局。《咒》不在媒介做功夫,而是乾脆直接把自己作為傳播媒介,逆其道而行以「旁白」與「凝視」對付銀幕前的觀眾。
從電影開始,咒語「火佛修一.心薩嘸哞」便再而三複誦提示觀眾其為祝福咒語。主角李若男比起特殊手勢,不斷默念咒語,打破第四道牆直接對著觀眾(互動)說出:「請你們跟著我念這段咒語」、「請你們看著這個畫面」、「請你們擺出這個手勢」、「這段咒語能祝福人、聽到的人都能受到祝福」。一方面營造出邪教題材的恐怖詭譎,另一面以口號與手勢強化觀眾的暗示,畢竟觀眾在黑盒子裡是被強迫觀看(除非你閉眼睛),這種恐懼手法毋須透過故事,而是直接灌輸。
當總總伏筆直至結尾揭曉咒語真相,電影透過媒介、「旁白」與「觀看」互動所引發的恐懼盪氣迴腸,當觀眾被迫直擊大黑佛母真面目時,中了!《咒》就此成功攫獲觀眾的心。
*添加偽紀錄片的互動:從《厄夜叢林》到《咒》
1999 年上映的《厄夜叢林》以偽紀錄片(Mockumentary)的形式,仿真手法塑造觀眾信以為真的恐懼。這類型的偽實境恐怖片有不少變體,重點皆為大量主觀仿真的錄像畫面臨場感,運用遮掩的畫面製造懸念、增添真實性,挑釁觀眾的精神耐受度極限。其中最有名的莫過於《靈動:鬼影實錄》系列,以監視器鏡頭創下低成本、高票房的高投資報酬率。《柯洛弗檔案》、《忐忑》、《鬼弒訊》都是此類型電影,以現代詞彙總結的話,大概就是「沈浸式體驗」。
近期臺灣大夯的恐怖偽紀錄片,則為韓泰合製的《薩滿》,故事背景設定為泰國東北村落,故事以紀錄片般的字卡與人物訪談薩滿巫醫作為開場,快速拉攏觀眾信以為真,過程常以手持鏡頭瞬間貼近被攝者,有時透過門縫、隔著門簾拍攝,產生觀眾在跟蹤的窺視感。
《薩滿》厲害的地方是,先堆疊出容易觀看的門檻,再端上滿滿邪魔附體的詭譎影像,沒用突發驚嚇(Jump scare)這種老招,一樣把觀眾嚇得服服貼貼。整體而言,《薩滿》以附身、驅魔、神秘宗教、偽紀錄片總總元素,取得票房與口碑的成功。
而就導演柯孟融定義,《咒》不純粹是偽紀錄片,其具備劇情片中的時序剪輯、配樂等元素,算是複合類型電影。柯孟融為了讓觀眾相信電影虛構的邪教,進入這場詛咒遊戲,創造更多凌駕純粹觀看的互動,如開場視覺暫留效果的摩天輪與火車,締造觀眾「在看這部片子的同時,心裡某種程度產生互動」的效果;配合上主角對著銀幕、叫大家在內心跟著唸咒語,觀眾自然而然跟著默念。一步一步的互動設計是導演的巧計,同時亦呼應意念可以改變世界,強化文本中的詛咒世界觀。
在視覺上,《咒》由金獎攝影師陳克勤掌鏡,創造出電玩式的第一人稱視覺,類似《零》、《還願》、《惡靈古堡》,宛如民眾實際進入坑道與邪教村落,扮演成劇中角色。當最後觀眾隨著李若男進入坑道面對大黑佛母時,藉由第一人稱的偽紀錄攝影,直球地「體驗」劇中角色面臨的恐懼困頓。果不其然,眾人都是帶著被嚇的興奮,議論紛紛步出電影院。
*臺灣恐怖電影的新里程碑:《咒》
隨著《紅衣小女孩 》發展成系列 IP,臺灣此類取材都市傳奇、恐怖靈異的類型電影,明顯發展出跟風拍攝潮,《紅衣》系列就此被視作模仿和複製的典範,類似恐怖電影與其變形種逐年推出上映。
就臺灣市場而言,恐怖電影其實是最適合發展的類型之一。因為臺灣不若中國、韓國甚至是好萊塢技術成熟且市場、產業環境結構完整,能夠拍攝動作、戰爭、科幻等高成本類型片,於是「文化親近性」成為臺灣發展類型的優勢,好比喜劇片的《大尾鱸鰻》、愛情片的《當男人戀愛時》,比起外國片設定的文化背景,國片背景對於臺灣觀眾幾乎可以全盤接收,無須轉譯。而恐怖片亦然。
恐怖片通常無需大牌卡司,以嚇人取勝。(但《紅衣2》找楊丞琳、《人面魚》找徐若瑄,看得出製作公司瀚草還是決定找明星方便宣傳行銷,製造亮點)此類型僅較為需要把關剪輯、特效、音效、特化等後期製作技術,屬於中低成本的類型電影,非常適合臺灣市場發展拍攝。像《咒》的成本據訪談揭露為 3300 萬,後期製作長達 9 個月,預算配比以美術、特效佔最大宗。
同時,恐怖片亦是臺灣可以把握的市場。鄰近的中國市場,因廣電總局有《電視劇審查管理規定》、《網絡視聽節目內容審核通則》等等審查聲明,使得鬼片在「不得調侃宗教」、「奇幻劇情科學角度展示」、「禁宣揚靈物附體、妖魔鬼怪、輪迴迷信」等等限制之下,故事中的鬼魅總得變形為想像、多重人格、真人裝神弄鬼等以求規避,於是乎《緝魂》的宗教線只能斷尾不處理。像《咒》這款邪教電影或是血腥虐殺片《哭悲》,在中國則根本不用想,不能拍、不能上映──這卻成為臺灣的優勢。中國網友笑說:「華語鬼片的希望在臺灣。」
不過,儘管恐怖片回收成本的機會高,它卻有不能突破的票房天花板,因為市場中有一票「不敢看 」的觀眾,使得恐怖片先天上觀眾就少一半。因此即使是好萊塢大成本製作的《牠》、《厲陰宅》,頂多賣到 1.2 億新臺幣就會封頂。這數字被稱作是鬼片票房的天花板。唯一例外大概就是臺灣自製的《返校》,因為電玩 IP、政治議題、明星卡司總總加成,使其達成 2.6 億的傲人票房。就目前情勢來看,《咒》應當能突破 1.2 億的天花板。至於會創下何種等級紀錄?就讓我們拭目以待。
不過,《返校》贏過《咒》還有一項優勢,就是「級別」。恐怖類型主要目標受眾,基本上就是年輕人,以國中到大學生為最大宗。面對級別,恐怖片基本上就得在天秤兩端權衡,如果恐怖到逾越界線就可能變限制級(如《樓下的房客》),雖然可以製造話題,卻直接把受眾再縮減;反之,若不夠恐怖只要保護級,那根本吸引不到嗜好重口味的觀眾。《返校》級別為輔導級,《咒》級別為輔 15 級(PG15),差一級立即損失數十萬觀眾(與票價相乘就是差幾千萬元)──但《咒》也不是沒想過這點,因為至少劇本沒有如《薩滿》置入著魔做愛、女性裸體等腥羶色畫面,看得出有刻意讓電影不要跨到限制級。
另外一點就是,《咒》在故事劇情至少守住「親情」的基本盤。儘管觀眾進電影院渴望被嚇,但恐怖片終究不是 VR 遊戲、遊樂園鬼屋,必須要有故事引領。親情向來是恐怖片的不敗守則,亦是人類最大公約數的普世情感,觀眾非常容易投射同理。從《大法師》、《七夜怪談》、《鬼水怪談》到《紅衣小女孩2》等,媽媽保護小孩幾乎就是恐怖片的主旋律,可以讓媽媽(女性演員)被嚇,又可以讓小孩(被附身客體)裝神弄鬼增添詭異感。從李若男與朵朵的表演,看得出《咒》劇本設計是成功的。
綜上所述,《咒》的文本內涵考據了恐怖片經典《七夜怪談》、《厄夜叢林》,提取其關鍵嚇人元素加以轉化為臺灣本土版本。美術部分參照 1964 年《怪談》,打造出臺灣影史絕無僅有的邪教村落,這都揭示出導演對經典的致敬與尊重。整體而言,從類型、劇情、級別、預算配比到洗腦咒語與手勢,看得出《咒》是層層緊密思慮下的創作產物。
《咒》不仰賴明星或是 IP,以內容決勝負,行銷初期僅以預告片與海報打頭陣,可見行銷團隊深信其內容品質。果真上映憑藉口碑爆發,吸引網友二創與迷因創作,更造就週末各地戲院從下午到入夜的場次一票難求,展現萬人空巷魅力。毫無疑問地,《咒》已成為臺灣恐怖片的新里程碑。
全文劇照提供:牽猴子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