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傾覆天地的西潮使得江承林這一代拘縶在舊式家庭傳統和新式學校教育的矛盾間成長的成年人與傳統的民間習俗情份遠隔,所有被不知所以地代代守著的繁文縟節都是「八股禮教」;而所有對天地、鬼神、宿命的敬重與信念一概是「無理、無知的迷信」,新人崇尚新的理所應當,但舊人崇尚舊的卻永遠得不到他的理解與寬諒,人間每有要事,他真的不由自主地依新時代知識份子的本色,願意以全部的理性和激情去反對莫永華手上捧著的那本黃曆。即使身在客中,一切自隨主人安排,但他依然完全不能原諒學生入學、教師開講得要「議定吉時」這種荒謬的制式章程,彷彿那是這民族五千年禁錮的心性與靈魂、國族的積弱與積弊、近代遭逢的國恥、包括他的私怨、他在亂世中失落的妻兒,揉合固化成一個國族落後、悲哀的精神表徵。這一切都使得他在選定的「好日子」裡像個木偶人似的端坐在教師席上受禮時,深深地被那敬慎的氛圍以及由內心升起的感受震憾。孩子們衣衫端整,一一由父親領著,禮數只按西式禮節一鞠躬,儀式那麼簡單,但那絕對是他執教以來對這一份職業的責任與自覺最高的時刻,也是他以教師身份面世以來,榮譽感最高的時刻。江承林回到小院、檢視那些禮物時,不住回索,說不出那過程中究竟什麼在情感中發酵,能使情感產生這麼強烈的反饋。孩子們身上照理找不到「敬肅」一詞,只是被大人們押著行禮如儀,偶爾一兩個好奇、頑皮的眼神在空中抛接。默契主要在於成人之間,這是他與三位家長之間的約定與相期、應允與承諾,無疑那是一種真誠的交託,這讓他甚至惶恐起來,不知道這一場儀式中自己究竟應允了什麼、承諾了什麼。
玉成看迷了這一幕,回到小院裡低著頭一句話沒有,承林悄眼打量,覺得餓都不曾把這張小臉餓出這樣的陰雲。晚飯時,玉成從飯碗裡抬起頭來,炫耀什麼似地告訴他:「哥哥們會背千字文,我聽過。」這才知道,孩子想家了。承林把前幾日為他買的硯遞給他,吩咐他去盛水,大手把著小手研墨,一面說:「我們跟那些抱在媽媽懷裡吃奶的孩子不一樣,玉成是個六歲的大孩子了,親人一輩子不能忘,家是時時想著的,但我們除了想家之外,還得做些其他的事,有天你再見著家人,讓他們知道玉成長大了,學會了好多新事。」
此後日日晨、午,祠堂裡書聲朗朗,來往洒掃的家丁、僕婦們輕輕來往,吳東榮有時悄悄前來,不定站在哪一株院樹、庭石後旁聽一段,這整天就覺精神骨氣都與平日不同。假日的經學講堂漸成吳宅盛事,不到時刻,各房僕婦就來張羅几凳茶水,起初為候吳宅三位家長前來聽講,聞風而至的親朋漸多,小小廊廳內外,姿態自由地可以站上一、二十個人,課後小兒們一哄而散,留下場地錯落著三兩成群、前來聽講的男人們或觀點交流、或議論時政、交換時事消息,著實讓承林想起國外讀書時的文學沙龍。
陸培深隔三差五地跑來看他,唯提及母校的復校計劃能令那張靜如幽潭的眼睛裡掀起壯闊波瀾,臨別總激動地握著他的手說「無論怎麼說,要你長久耽在這個地方還是委曲了,你等著我。」大伯總是笑著搖頭說:「夠好了,雖是寄人籬下,這裡就像避世的桃花源,我倦極了,歇會兒也好,少了娟芝和孩子們,一時倒不知此行該怎麼說,若就此把心歇死了,你千萬不要怨我。」